周一,例行朝会。
学生在操场集合完毕,主席台上的各位领导开始长篇大论,照本宣科念着一堆无聊的说辞。
凛冬,站在室外听不知所云的发言堪比受罪,主席台上的认真和主席台下的无所事事形成鲜明对比。好在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但不晒人。
高三十二班的两排队伍中,嘈杂喧哗。有人聊周末干了什么,有人聊跨年计划,有人聊新上映的青春伤痛片。
徐晚意安静站在队伍后方,戴着奶奶给她织好的新围巾,左手抄兜,右手拿着一本英语单词册。
奶奶说围巾是她的生日礼物。原打算生日当天给她,最近天气愈加寒冷就提前给了。
徐晚意轻轻跺脚试图缓解脚的冰冷,又继续背单词。
【discipline——纪律】
【disciplinary——有关纪律的,惩戒的】
【self-discipline——自律】
“小意——!”
池佳站在她的身侧,蓦然想起一件事打断正在背单词的人。
徐晚意偏头,疑惑“嗯”了声。
“这周六是不是你生日?”
12月22日,冬至。
徐晚意懵了一瞬,讷讷点头,“你怎么知道?”
池佳弯唇,“你忘啦?上个月高考报名,是我发的信息确认表。”
她在发放信息确认表时瞄到了徐晚意的身份证号,不得不再提:“那照片给我拍得好丑,我真的祈求发准考证的时候别把我吓死。”
徐晚意被逗笑,“哪有,我还是觉得好看啊。”
池佳长叹口气。
拍信息录入照片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按下拍照键。最后拍出来的照片显而易见,她呆呆得像个傻子。但她记得徐晚意的那张照片是真的拍得好。面无表情,却有种清冷的美。
“小意,你生日怎么过啊?”
徐晚意心里咯噔,被这个问题难到。
生日怎么过。自从她过完九岁生日就没再庆过生。提到生日,一些不好的回忆涌入心头,徐晚意强制自己不去想,努力扬起唇角:“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啊?”
她该怎么说呢。因为她在九岁生日时被母亲抛弃。因为,没有人给她过。
“你是不是朋友都在庆城,今年没有人陪你过生日呀?”
徐晚意愣怔,点头附和。
怎么会是朋友都在庆城。
她一直转学,压根没有朋友。连她曾经唯一的好朋友也——
“我靠...好牛逼啊...”
“怎么这么敢啊...”
“疯了吧...”
“但是很帅啊...”
队列愈加嘈杂,热切的讨论打断了徐晚意的思绪。
池佳东张西望,视线聚焦到某处,惊呼了声:“救命——”
徐晚意抬头循声望去,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队伍后方,三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慢悠走来。操场好像变成了他们的秀场。
走在前面的人格外引人,一眼就能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他顶着一头红发,不是俗气廉价的红,是很有质感的红。
而那个人,正是,江樾。
这个颜色衬得他肤色更白,矜贵感油然而生,不羁中又带着百分少年感。
陈逸鸣碰江樾的胳膊,碎碎念:“诶你顶着这头发在家,你爸妈没骂你?”
江樾冷漠瞥他一眼,“我爸妈这两天不在家。”
他爸去北城开会,过几天才回来。梁女士,高级病房有个权高位重的人要做手术,最近早出晚归,和他完美错过。
高三九班队列后方最后一个人站姿吊儿郎当,看到这一幕扬起胜者微笑。
吴晋帆的头发不是红色,已经在周末染回来。
队列中嘈杂声愈加过分,即将盖住广播传出的说话声。很快有老师注意到端倪,厉声道:“那边几个人过来!那个红头发的!”
所有人都看到了。
高三十二班的江樾,染了红头发。
······
朝会结束,学生解散各自回到教室。
池佳挽住徐晚意的胳膊,跟随人潮缓慢前行。
想起先前看到的画面,池佳笑出声:“江樾真猛啊,染个红头发来读书,我看他是不想读了吧。”
话音刚落,想起江樾向来贴徐晚意,池佳又问:“小意,他有跟你说要染红头发吗?”
徐晚意抿唇摇头。
她搞不懂江樾的行为。
为什么他要染头发。他不是说了他要好好学习吗?
青春懵懂的年纪,染头发和坏学生几乎画上等号。但徐晚意又觉得,江樾不是坏学生,可他为什么要染这么显眼的头发。
想不通。
算了。
不想了。
······
一个上午四节课过去,下课铃声响起,学生窸窣起身涌向食堂吃饭。
徐晚意合上笔盖,心里五味杂陈。她今天出奇地没被任何人打扰。往常那个人,总会在课间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见她,可今天异常安静。
池佳戴好围巾,拿上校园卡站起身,“诶,听说江樾一上午都在办公室写检讨。”
捕捉到关键词,徐晚意故作不在意问:“你怎么知道?”
池佳和徐晚意一起离开教室,“我之前发消息问贺煜了,他告诉我的。”
池佳好奇最后这个事情会怎么处理。学校严令禁止学生染头,可江樾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朝会上,完全无视学校校规校纪。
“而且啊,江樾染头发这个事。”池佳顿了顿,“你知道吴晋帆吧?”
徐晚意点头。她有印象,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通报批评上,抽烟喝酒,逃课打架,早恋······总之能说出来的违纪行为,他好像都做过。
“对就是他。上周五他们一起打台球,打赌来着,吴晋帆说江樾输了就去染头发。贺煜跟我讲,本来最后江樾都要赢了,结果吴晋帆鸡贼得很,说了一句话,搞得江樾最后球打偏了。”
徐晚意:“说了什么?”
池佳耸肩,“不知道啊。反正吴晋帆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没想到,江樾居然真的染头发了。”
徐晚意没说话,若有所思。
路过办公室,年级组长从楼道过来,学生接连打招呼。
徐晚意和池佳异口同声:“老师好——”
年级组长点头,推开办公室的门,“江樾,一个上午了你还没写完?”
徐晚意偏头望去,门正好合上。
但她看到了,那个人背对门而坐,红头发极为显眼。
*
办公室内。
少年百无聊赖坐在凳子上,转笔打发时间。受到干扰,手中的笔“啪”一声掉在桌上静置的白纸上。
白纸上只有两个大字,检讨。
少年抬眼,巴巴看着进来的人,装作乖巧:“袁叔叔,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不该染头发,不该违反校规校纪。”
后者听到“袁叔叔”三个字,坐下来的动作停滞了瞬,拒绝套近乎,“别叫我袁叔叔。”
这小子又要使惯用伎俩。
江樾眨眼,“我不想写检讨,可以不写吗?”
袁刚蹙眉,从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燃,“少来啊。以前都放过你多少次了,今天你这检讨要是不好好写完,我马上告诉你爸了哈。”
烟味刺鼻,江樾摆手散开烟雾。
他不再装模作样,恢复一贯的清冷,“那你去说吧。我先走了,有点呛。”
袁刚怒了,摁灭烟,嘶吼:“你给我站住!”
袁刚看着少年宽厚高大的背影叹了口气,“你要是有你——”
江樾转身之际,动作一滞。
意识到说错话,袁刚噤声。
袁刚看不见江樾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的低气压。
少年的黑眸一片猩红,双手攥拳竭力隐忍情绪。他嘴角一扯,转过身,语气冰冷:“你想说什么?”
袁刚蹙眉,“江樾你——”
“你不就是想说,我要是有我哥一半听话懂事就好了?”
无人知晓的区域,江樾的心墙正在坍塌。
袁刚眉头锁得更紧,“江樾你冷静点,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冷静什么?你们每个人不都觉得我哥更好吗!?在你们眼里,我不就是很可怜,很可笑吗?”江樾冷声,“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袁刚抬眸看眼前的人,确实,和他哥哥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又是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透过他看其他人的眼神。
江樾冲过去拎起袁刚的衣领,黑眸阴鸷,“别他妈再用你那双眼睛看我了!我不是他!”
办公室门打开,两个下课回办公室的老师看到这一幕,慌忙跑过来拉开江樾,可少年力大无穷,攥着衣领的手怎么拽也拽不开。
袁刚的脸被衣领勒得通红,喘不过气。
那双眼氤氲着愤怒,不甘,如丛林中探出脑袋的狮子,近乎将人吞噬。
一个男老师嘶吼:“江樾松手!你疯了是不是!”
嗓音近乎划破耳膜,意识回归,江樾颤抖松下手,踉跄后退两步。
袁刚曲腰猛地咳嗽。
男老师拍袁刚的后背,另一位老师递上水。
“袁老师,没事吧?”
袁刚虚脱地摆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今天这个事,不要传出去。”
“这——”
袁刚摇头,看向愣在原地的少年,嗓音无力:“江樾,检讨写了,在门口站到放学。”
这件事,是他错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提到那个人。他早该想到,那个人的名字在江家一直是禁忌。
袁刚离开办公室。没多久,另外两个老师也离开。
只剩下江樾。
他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想装作若无其事,眼睛却将他出卖。那双清明漆黑的瞳眸,猩红万分。
*
最后,江樾还是写了那篇检讨,随后和袁刚说的那样,站在办公室门口。
学生教师来来往往,目光偶尔停滞在他身上,甚至有各种小声的议论。
江樾并不在意。
他安安静静站在那,双目无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哟,怎么当门神了啊?”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江樾掀起眼皮,无力地勾起唇角吐出一个字:“滚。”
陈逸鸣站在江樾身侧,学他罚站,故作机器人的语气:“大家好,我是门神,我叫江樾。”
当事人掩盖心底的异样,恢复往常和他们嬉笑打闹:“陈逸鸣你是不是欠揍?”
说着,江樾勒过陈逸鸣的脖子将他禁锢在身前,陈逸鸣大叫求饶,“贺煜贺煜,救我。”
贺煜笑了下没理他,反倒看向江樾,“没事吧?”
他看出来了,江樾的状态有些奇怪,说不出来的奇怪。
江樾的笑意凝固了一瞬,又恢复自然:“能有什么事儿?一个人太孤单了,你们来陪我一起罚站就一点事儿都没有。”他低头示意挣扎不断的人,“你说是吧,鸣儿?”
陈逸鸣打呕挣脱开来,赶忙往旁边跑了两步远离江樾:“滚呐不要这样叫我,恶不恶心。我才不要陪你站。贺煜我们走。”
陈逸鸣拉住贺煜往教室方向走,贺煜转过身,一脸担忧看向江樾。
后者漫不经心朝他摆手,别过了头。
*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在走廊留下最后一抹光影。
世界陷入一片漆黑,路灯如星。
晚自习下课,教学楼嘈杂喧哗,学生接连离开教室放学回家。
站在办公室前的那道身影始终垂着头,纹丝不动,屏蔽外界一切信号。他的世界一片灰暗,除了那头红色显眼的短发。
就算有人在议论他,就算有人在打量他,他都不在乎。
灯一盏盏熄灭,他的情绪愈加低沉,对一切事物失去探索欲。他可以走了,但不想动。
直到,一双陈旧的帆布鞋映入眼帘。
大部分学生已经放学回家,教学楼沉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