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道上,里面的春棠蜷在貂裘里睡得毫无防备,貂裘滑落半截,露出她炸毛的鬓角。钱七郎这才看清她唇角沾着芝麻糖渣,鼓起的腮帮随呼吸轻颤,让人忍不住想要戳一戳。
“倒真像只野猫。”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刚要触到那小脸,春棠突然"唔"地哼了声,翻个身将脸埋进狐裘。
乌发扫过钱七郎手背,痒得他心头微动。
车帘被晨风吹开半隙,碎金似的阳光泼了进来,将春棠面上细绒镀成淡金色,连唇珠都泛着蜜桃汁水般的光泽。
钱七郎忽然觉得喉头发紧,他忍不住俯身凑近,忽闻淡淡皂角香,视线顺着松垮衣襟往下,瞥见抹青玉色在杏色中衣里若隐若现。
马车车轮突然猛地撞上碎石。
钱七郎单手撑住车壁,另一手护住春棠后脑。貂裘下的人儿顺势滚进他怀里,温软面颊正贴上喉结,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腕间青筋瞬间暴起,不敢大口喘气。
春棠迷糊睁眼,正对上钱七郎近在咫尺的薄唇。
“到了。”
车夫粗嗓门惊破旖旎,钱七郎触电般弹回座位,春棠则慌忙摸向心口。
断成半截的双鹤佩仍在里衣处,她暗暗吁了一口气,这才好奇问道:“东家方才做什么?”
“数你脸上的芝麻粒。”钱七郎转过脸,清了清嗓子,慌乱道:“快擦擦,别失了澧棠阁的面子。”
春棠边抹嘴边跳下马车:“你怎么不数数我睫毛…”
话音未落踩到雪窝,整个人扑进茶垄,这下睡意全都无了。
她揉了揉眼睛,晨雾中漫山遍野的萧瑟,干枯的茶树枝叶上挂着霜雪,茶农们在茶树周边覆盖稻草,以保护树枝来年能顺利长出新芽。恍然间,春棠像是回到了云荒村。
远处有块木牌竖起,书写着四个大字:无涯茶园。
钱七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你两个时辰,若你能寻出个值千两银子的东西,我就帮你搭个道。”
“什么道?”春棠还有些迷糊。
“你说呢?”对方的声音中隐约有一丝的愠气。
春棠隔着车帘仿佛能瞧见里面的人正在翻白眼,立马反应了过来,边小跑边喊道,“我这就去。”
****
“龙井、径山、玉叶……”春棠在茶树间扒拉,掐着茶叶瞅了一遍又一遍。这都是普通绿茶呀,未见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对着满山青翠干瞪眼,树都没张开呢?何来一个千两银子的东西呢?
日头慢慢爬了上来,也逐渐到了约定的时辰。就在春棠准备认怂的时候,嗅到风里飘来的暗香。
她朝着香气的方向走去,一个有个梳双螺髻的小娘子正在焙茶坊煮水,旁边的妇人将新鲜的白梅花掷入锅中,见春棠蹲着瞧,笑着递来一个陶碗:“小郎君尝尝,刚煮好的梅花汤哩。”
春棠望着碗中漂浮的白色梅花面片,轻轻抿了一口,汤入喉的刹那,淡淡的花香裹着面团的咸味,让人在寒风中顿时暖了起来。
“好喝。”她不由赞了一句,转而又问道,“娘子是怎么想到怎么做的?”
妇人笑道:“我家的丫头老爱倒腾些新鲜吃食,这就是她想的哩。容丫头,再给小郎君来一碗。”
梳双螺髻的小娘子又舀起一碗花汤递给了春棠,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娇羞:“鲜花香气能引万物,用它来增味最好不过了。郎君若是喜欢,坊内还有些鲜花饼可以去尝尝。”
花香引万物?
春棠眸子亮了。思绪瞬间飘回在云荒村的时候,娘子们都总爱用鲜花制香囊,可她却偏爱那淡淡的茶香,还用茶叶替掉香囊中原先的花瓣,可她却从未想过两者共同组合。既然花香引万物,那与茶叶做搭配岂不更合适?
花引万物,茶引花香,以花益茶味。
春棠拽住妇人衣袖:“姐姐,这儿可也种花?”
“都种。”妇人指着远处晾晒的野菊,还有坊后一大片的梅花,“这儿本来也是个花圃,可惜呀,都不是什么贵品种,卖得不好,也就只得剩下来供我们泡着解味。前日李管事还说这些杂花抢茶树的养分,要拔掉,怪可惜的。”
“别!姐姐,你等我,我去找个人!”春棠撒腿就往回跑,走之前还不忘顺走几块鲜花饼。
****
“东家!东家!”她举着茶饼撞进马车时,钱七郎的折扇抵住她鼻尖,“把鞋脱了再上来。”
春棠低头,望着沾满泥泞的棉布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将鞋子脱下放在车厢之外,慢慢蹭了进来,余光瞥见钱七郎的目光停留在她脚上的茧。
“里面有新的,换上。”钱七郎指了指车厢一角的箱子,“莫要说我虐待下属。”
春棠掀开雕花木箱,一双胭脂色圆头鞋躺在云锦上,鞋尖绣着并蒂海棠,银线勾的露珠在晨光里莹莹发亮。她捏起鞋帮比了比脚,尺寸分毫不差。
“东家连下属的脚多大都门儿清?”她晃着鞋面促狭一笑,“不过,这鞋有些女气了,我如今这身打扮穿着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临州多的是士子比你更女气。”钱七郎的执扇唰地展开,扇面恰好遮住他微红的耳尖,“说正事。”
春棠忙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梅花饼的酥皮簌簌掉在地毯上:“您尝尝这个!”
钱七郎偏头避开,黑脸道:“白雪霁,我给你两个时辰,你就琢磨出个吃食?”
春棠感受到了他语气的怒意,忙摆手,“肯定不是。”
“说。”
春棠眼中藏不住的兴奋,“我要做花茶!”
“哦?说仔细。”
春棠一本正经,坐直了身子:“准确来说,我要将鲜花和茶叶结合,做更多生意!”
“一是花茶,就像这鲜花饼一般,用梅花、菊花等鲜花和茶一起制成,不仅让茶带有花香,还有鲜花的保健功效。比如说野菊混茶青,配上'清心明目'的由头,啧啧啧,这不比药膳管用?就算他们不喜欢野菊混茶青的味道,我们还可以把茉莉窨进龙井,山茶混进普洱呢。”
“二是香囊——茶末裹干花,还有鲜茶香包、鲜花香包,再让店里整个常客优惠的名头,只要开香包,后续换囊内花茶叶半价更换,再找几个绣娘,绣敕封字样当安神符卖!若用能用苏绣缎子缝香囊,绣上观音坐莲纹,再编个高僧开光的故事......就对外说是灵隐寺活佛托梦赐的方子!”
“既然香包都有了,咱们还可以做香露!现在贵人们用的要么是用的大食国当初传来的蔷薇水,还有那暹罗香膏,咱不如就用同一套技艺,将鲜花、茶叶蒸出香露,两种天然的香物用不同的比例调配,定能做出各种香型。”
春棠越说越兴奋,“对对,不是有些木材也自带香气嘛,咱也可以加呀……”
啪!
扇骨不轻不重敲在她额角:“主意尚可。”钱七郎用帕子裹住她沾着饼屑的手指,“给我说说,花茶打算怎么卖?”
“茉莉龙井定要卖高价!”春棠空手比划着,“鎏金木匣装三两茶,配苏绣香囊,定价二十两银子。”
啪!
钱七郎的扇柄又敲响她的额角:“临州顶级龙井市价五贯一斤,你这是要抢钱?”
“东家糊涂了。”春棠的手指向远处,“灵隐寺高僧开光的噱头值十两,暹罗鎏金匣值五两,苏绣香囊值三——”
啪!
折扇压住她乱划的手指:“城西刘员外上月请灵隐寺方丈做法事,统共才花五十贯。”钱七郎突然倾身,“你当临安人都是傻子?”
春棠梗着脖子后退:“那......十五两?”
“分三档。”钱七郎执扇勾画,“寻常纸包卖三贯给茶客,素绸香囊装卖十贯给富户,鎏金匣配开光文牒的——”他忽然用扇面抬起她下巴,“卖给信佛的冤大头,五十两。”
春棠倒吸凉气:“定价策略狡黠,不亏是真的大奸商!”
“彼此彼此。”钱七郎捻起她鬓角,“你也是个顶好的奸商胚子。”
“不过嘛,”钱七郎轻叩,“临安茶市三分归钱家,你凭什么分杯羹?”
“东家!”春棠又露出狗腿的模样,讪笑道:“我是你手底下出来的人,我出息你也有面子不是。”见单纯的奉违他不受用,春棠咬咬牙,又开口:“我给你分利,就按行会的规矩来。”
发顶又被扇骨敲了一下,钱七郎眼底却浮起笑意,“利润抽三成。”春棠的眼睛瞪得老大,指着他大声道:“奸商呀!”
钱七郎甩出地契,“城西铺面加这片茶园,抵当年落英阁的恩情。”春棠捧着地契的手直哆嗦:“东家当真?”
钱七郎的扇柄挑起她下巴,“毕竟钱某人的命……”突然俯身耳语:“可比这些值钱多了。”
****
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春棠几乎能感受到唇瓣险些擦过,她脸一红,心猛烈跳动,可她分不清,这是为钱所诱,还是因面前之人心动。
看着春棠呆住的样子,钱七郎觉得有趣极了,当下决定再逗她一翻,伸手抽走地契,歪头道:“三日后拿着像样的样品来找我,再给你。否则,扣一个月的月钱。”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