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在空气中的奇异气氛渐渐消散。
狠狠将自己斥责一顿后,沐夕晚小心翼翼提起裙摆,才发现鲜血已染红裤褪,道道猩红极为刺目。
如同前几次,他将手掌附在距她脚腕一拳的地方,无声输送灵力。
此刻,望着那恬静淡雅的眉眼,沐夕晚有种错觉,季淮安似乎……也没那么冷漠。
再加之昨夜山谷内并肩而行,以及昏暗河边的一抹微笑,令这份错觉愈加强烈。
当那日白玉池前的记忆再度呈现时,这个大胆的错觉却又很快随之消失。
他看起来不冷大概只是因为自己没惹到他。
“为何跑得如此仓皇?”
季淮安身经百战,纵搁着衣物,也能一眼看出伤势由来,顿了顿,问:“是师姐又为难了你?”
沐夕晚对上他抬起的眸子,怔道:
“没有……是我自己的事。”
他颔首,不再言语。
明明几个时辰前二人还勉强算得上相谈甚欢,至少有话说,如今没了共同话题,竟又回到一开始的状态,熟悉的陌生感透着淡淡的尴尬。
空气中弥散着丝丝血腥味,沐夕晚知道他定也受了伤,犹豫片刻,主动挑起话题:“藤妖死了吗?”
他“嗯”了一声,直言不讳:“山谷地形较为封闭,以阵法便可轻易将其困在其中,分身亦无处逃遁,已被众修士合力剿灭。”
“那……他妻子……”她鬼使神差地开口。
季淮安静默一瞬,淡声吐出三个字:“自杀了。”
自杀了……
是因为感知到夫君已亡,自己便也活不下去了吗?
仔细想想,似乎有迹可循。
于她而言,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人便只有他吧,至于那个孩子,或许本就是一个负担甚至一个恶魔。
更何况,就算她有幸成功产下幼妖,活下来,今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走。
族内咒术尚在,一个能成功产下孩童并且无依无靠的女妖,极可能会遭受更大的折磨。
倒不如同他一起去了,至少黄泉路上还能有个伴。
沐夕晚知道,这样害人无数的妖没必要同情,亦不能同情。
“也算是罪有应得。”轻飘飘的话夹着一丝漠然叹息,不知究竟是说给面前人听还是说给自己。
伤口很快愈合,季淮安顺便用清洁咒替她把身上血迹一并消去,而后起身走至窗边,将窗子关上,冬日浅淡的阳光便也被挡在外头。
言简意赅回头道:“睡吧。”
如同此前每一次,他盘坐在窗前,开始阖目入定。
屋内安静下来,沐夕晚确实累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
自幻境中清醒时,因二重幻境的穿插,她其实并没有过度悲伤在意一重幻境的情景,更多的感受是潮水般记忆在脑海翻涌所带来的恍惚。
但从看到山洞的一瞬间,那些蒙尘黑暗的画面才确确实实地涌现在眼前,强势到不可抗拒,一同而来还有似跨越时空的情绪,真实又剧烈,几度将她的理智摧毁。
浑身疲软无力,酸痛感游荡在四处,她瘫在床上,慢慢合紧沉重的眼皮,将自己全然放空。
明明身体很困,思绪却不愿配合,折磨她良久,直到整个脑子都晕沉沉时,才堪堪陷入梦境。
接连几日未休息,又刚大战一场,季淮安同样疲乏难耐,心力交瘁,几番挣扎无果,终是倚着窗子一同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午后时分。
携着犹疑的视线轻飘飘落在床上仍熟睡的少女身上,很快又收回,心下悄然升起一份了然的宽慰与久违的轻松。
未再做梦,看来果真需对她好些,才可稳固心境。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起身出门。
事实证明,睡觉不一定会令人放松。
在冲破第n重梦境后,沐夕晚总算回到现实世界。生无可恋的眼神愣愣望着头顶帐子。
半晌,她被气笑了。
没错,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很想笑。
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她或许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了。
更想笑了。
好大会才将自己安慰好,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至窗边,向下望去,只见原本空荡的街上此刻竟布满了形形色色的摊子。
行人络绎不绝,商品琳琅满目,佳肴美馔飘香十里,吆喝声一阵接一阵。
看来藤妖之事已传开,百姓便也不必再躲躲藏藏,明日又恰逢新年,大街小巷皆洋溢着欢声笑语。
沐夕晚最是喜欢热闹,一时看呆,脸上阴郁之气瞬间烟消云散,惊叹声不绝,连季淮安回来都没察觉。
他将从街上买的果子放到桌上,见她正看得入迷,便也没打扰。
直到店内小厮来敲门。
“客官,您点的菜肴已备好了。”
季淮安开口回应:“进。”
沐夕晚这才闻声回头,目视着两名小厮徐徐上菜。
那方不大不小的木桌很快被填满,总共七八道,有荤有素有汤有茶,可谓丰盛。
眼神放光,口水直流的同时,她不由在心中感慨:有钱人就是好啊,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
不过……这么多他能吃完吗?
如果吃不完的话……其实,她也不是不能帮忙。
只不过这些小九九在心中念叨念叨也就算了,现实中可真不好意思说出口,而是换了种更合情合理的法子——
待小厮离去,她跺着小碎步,极为顺滑地在他身侧坐下。
并迅速换上熟练的讨好型面孔,托腮嘻嘻一笑:“仙君~”
“我可不可以用符纸同你换一双筷子?”白细的手指压着张亮闪闪的符纸,缓慢推至他眼前。
系统着实有些看不下去:【能不能收收你那不值钱且显得很奸恶的笑?】
“你懂什么,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只有这般,才能彰显我的诚意。”
【呵,我觉得他只会当你是个神经病,况且,像他这样的重症洁癖者,定然不会允许旁人和他一张桌子吃饭。】
然话音刚落,季淮安竟就将一双筷子递了过来,语气依旧平淡:“可以。”
似乎真的对她的冒犯无甚在意,甚至有些心甘情愿的样子……
【emmm……】
沐夕晚一喜,美滋滋接过:“多谢仙君,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转头便对系统炫耀:“看吧,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系统震惊到怀疑人生:【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究竟哪一步出了差池?季淮安怎么会对你是这个态度?!啊啊啊要疯了!】
对于它再日常不过的鬼哭狼嚎,沐夕晚选择直接屏蔽。
考虑到对方的确是个洁癖,她极为自觉地拿起小碗,用干净筷子将看对眼的菜夹进去。
季淮安就这样瞧着她将那只碗盛得满当当的,甚至高出一大截,摇摇晃晃,很是不稳。
强迫症一犯,他不由蹙起眉,在她拿起第二只碗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你……无需拘束。”
不说还好,一说,她即刻会错了意,略显紧张地道了声好,夹菜的动作更快了。
……
季淮安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无言以对,想了想,最终也没再说什么,由她去了。
原本他是不想吃的,客栈终比不得正经食肆,这些菜虽品貌尚可,散出的味道却还没他往日做出的半分好。
但见她如此,若是不吃些,怕是会令其感到惶恐,难以安心,便装模作样地夹了两嘴。
食料的味道于口腔内化开,令他眼眶微微缩起,果然,不出所料,难吃的要死。
他还是不够了解沐夕晚。
她本就饿了许久,开始时根本没想到要注意形象,别说惶恐,连不好意思都没有。
本能地狼吞苦咽起来,甚至还一脸餍足地眯起眼睛嚼呀嚼,哪知一睁眼便望见了与自己形成鲜明对比的季淮安。
对方吃得很优雅,而且此刻眉目间还挂着极为厌弃的表情,纵垂着头,也足以令她看得清清楚楚。
手中的饭顿时不香了。
她默默咬下一半夹着的巨型肉块,将端在手心的碗轻轻放到桌上,难为情地笑了笑:“我是……实在太饿了,才会这样的,抱歉啊,影响到你了。”
此时此刻,她巴不得他能快点吃完。
闻言,季淮安舒了舒眉,疑惑抬眸,这才注意到她适才做了什么,说的话又是何意。
只见那原本白净的唇边染了些许油渍,瓷碗周沿也沾着横七八竖的米粒。
可称之为凌乱。
她似乎并未感知到,睁着大眼珠由衷地望着他,细长的睫羽不时颤动几下,像个犯了错等着受训的孩童。
意料之中的反感并未到来,看着那憨态十足的面容,他竟觉得有些好笑。
二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直到搞得沐夕晚内心惶惶,率先错开视线,恋恋不舍地将筷子放下,闷声道:“我吃好了。”
其间不悦昭然若揭,这下,季淮安再也忍不住,终是笑出了声,极轻,却也足以让她为之一愣。
“仙君笑什么?”下意识问出口的话令她追悔莫及。
这是什么话啊!这让人如何回?!
笑还需要理由吗?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似泼出去的水,如何也收不回的。
既已如此,只好先行做足冷场准备,却闻一道与素日淡默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令她始料未及,蓦然愣住。
他脱口而出:“想笑便笑了。”
想笑便笑了,带着些许傲气与反骨,干脆利落地自那清冷孤傲的人口中说出,虽不甚欢喜却比平日多了许些情绪。
他的眼神亦有片刻不同,仿佛在对她的问题作出反抗,无声诉说着:要你管。
如同那河边一弯笑容,不大像是他会做出的反应,却又与他毫无违和感。
仿佛万丈冰层下偶然溢出的一泓清泉,令人猝不及防却刻骨铭心。
这一瞬间,沐夕晚忽而觉得,她对他的印象有些过于刻板了。
他或许的确不是个冰冷的人。
只不过因为某些原由,将真正的自己藏了起来,又或是,暂时忘了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