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杰希来说，头回见伊优还是在微草俱乐部门口。

如果想回忆起来那天也很方便，只需要一个雨天。

这场雨来得太突然，没带伞还因为加训留得晚的倒霉蛋青训生被困在门口，他仰头看看天，思及刚刚好全都有事忙的家里人，和已经走个精光连蹭伞的可能性都没有的俱乐部，正考虑着淋雨回家的可能性，清脆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没带伞？”

闻声，王杰希扭头望去，黑红色的伞面抬起，一张漂亮得几近刺眼的面庞猝不及防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那双眼睛如同星子，熠熠生辉，那一瞬间就连昏暗朦胧的夜色都被她浓烈鲜艳的颜色映得明亮。

穿着一身小西装校服，扎着利落的单马尾，表情很少，看着冷淡，即便她才是个头矮还站在台阶下雨幕里的那个，也显得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王杰希第一时间没说出话，过了几秒才点下脑袋，“嗯，没带。”

那女孩转头往外看看，想了想抬起手往他这里递了什么东西，“喏。”

王杰希接过来，是一把伞，他没来及说谢谢，她就收了伞往里走，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王杰希又听到她说话，“伞还给方士谦就行。”

她没解释方士谦是谁，也无需解释，微草俱乐部里本赛季出道的职业选手，王杰希怎么会不知道。

她很快消失在拐角处，王杰希收回视野，看看手上同色调的雨伞，想了点什么，最后还是开伞走人了。

后来他找了个机会把伞还给方士谦前辈，对方面色讶异，听完王杰希的解释才恍然大悟，“我说她那天说什么忘带伞了非让我背，搞半天借人了，这小屁孩，害我那天背她回家。”

他抱怨一句，却一点没展现出什么埋怨的情绪。

一旁正好路过的队长调侃，“我怎么觉得你背你妹妹还挺开心的。”

妹妹？

王杰希没插话，听方士谦不好意思地挠头，“小优自打上了初中就老绷着脸装大人，年纪轻轻的就不爱搭理人，我还以为她那天故意只带了一把伞来折腾我。”

后来王杰希听身边的人八卦才知道，方士谦有个妹妹，偶尔会来找他或者在微草门口等着他，方士谦宝贝得很，一提起来就滔滔不绝地炫耀，他这个妹妹年纪还小，却又是学钢琴又是学跳舞，两手都抓的同时竟然还能把学习搞好，据说还学书法，最可恨的是长得还漂亮，可谓令人望尘莫及的优秀，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

王杰希听的时候在心里补了一句，人也挺好的。

不过再怎么样也是一件小事，王杰希很快抛之脑后，毕竟他的生活已经被高考和训练占据得满满当当。

之后就是第二赛季结束，王杰希正式出道，刚一出道就担负起队长的身份，同时又拿起队伍里的王牌账号，王杰希的大脑从此被荣耀占领，从此就更没心情想些有的没的。

再次听到方士谦妹妹的消息，还是因为有段时间方士谦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又和他第二赛季结束之后他隐约针对王杰希的冷淡不一样，只是单纯拧着眉似乎在愁些什么，王杰希找他问过，他语焉不详，只说家里出了点事情，但在某个具体的下午，训练间隙方士谦去休息室拿手机看了一眼消息，立刻神色大变，冲到王杰希面前跟他说请个假，但方士谦看着慌张，说话都乱了一码，王杰希不放心，便跟他一起过去，目的地是一所学校，王杰希听过，还是相当不错的初中，他心里有了预估，果然走进办公室，看到的就是躲在办公桌底下缩成一团的女孩。

她和上一次见面的样子似乎没什么区别，但曾经眼里的矜傲冷淡全数转化为敌意警惕，脸上有乱七八糟的灰尘污痕和眼泪冲刷的印子，与昔日如同大小姐一样的小姑娘天差地别，直到看到方士谦的时候，她才骤然松懈下来，方士谦快步走过去，走到办公桌边，牵起她的手，“小优，没事，我来了。”

从老师口中得知伊优这个名字，王杰希此时再看伊优，她抿着唇，小小地嗯了一声，终于肯从办公桌下出来，又立刻钻到方士谦怀里，任凭怎么说也不撒手，而方士谦这在队里没大没小，比他这实际上的后辈还孩子气的家伙，在此时竟然变得相当可靠起来，跟老师沟通完来龙去脉后说着让伊优暂时回家休息，后续会让她姐姐过来处理休学事务，才低声哄着怀里的伊优一起离开办公室，离开学校。

大概是走这一遭看到这些，让方士谦跟王杰希更亲近几分，那之后他偶尔能从方士谦的口中得知伊优的消息，也了解到一些事情。

比如方士谦事实上并非伊优的亲哥哥，她是邻居家的孩子，比方士谦小四岁，他跟伊优打小被伊优的姐姐带着长大，而他也自然而然在姐姐忙起来的时候带着伊优玩，两家关系亲如一家，方士谦也把她当妹妹疼。

而如今伊优父母骤然离世，家中变乱，前些阵子还出了事，她的姐姐忙得焦头烂额没顾上她，方士谦整日呆在微草回不了家，竟无人察觉到不声不响安静的伊优在不知何时出了问题，简而言之，罹患精神疾病。

“是我的问题。”方士谦捂着头有些痛苦，“我明明一直在跟她联系，竟然没察觉到她出事了。”

王杰希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在那之后他会有意无意关切一句，也偶尔会在休息日跟着方士谦上伊优家去探望，伊优表现得不像他印象里的精神病人，如果不是谈话间她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匪夷所思的世界观，谁会相信眼前这坐在方士谦身边吃苹果的瘦弱小姑娘有病。

还挺可惜的，王杰希心想。

在方士谦出现的时候，伊优的注意力基本集中在方士谦身上，把跟过来的王杰希当空气，在第三赛季季后赛结束之后，王杰希照例跟着一起来找她聊天，伊优的目光才第一次聚焦到他的身上，似乎头回认识他一样，“你是……魔术师？”

王杰希点点头，“我是。”

伊优“哦”了一声，“我很喜欢你。”

甫一听这话，方士谦脸色大变，像盯着家贼一样怒瞪王杰希，满脸写着无耻小贼勾引我妹！

王杰希：“……”

问清楚王杰希才知道她也玩起了荣耀，当然看方士谦比赛，见到王杰希的王不留行惊为天人，专门下载了录像钻研打法，她说的其实是喜欢王杰希的打法。

方士谦休赛期带着她一起玩荣耀，王杰希又在，这次他当起了老师，教导伊优魔道学者怎么玩，王杰希思维跳脱走位清奇，老是被方士谦骂骂咧咧地吐槽追着给奶都追不上，偏生伊优思路也活跃，打着打着俨然成为第二个魔术师，他们竞技场的画风就变成了两个满场飞的魔道学者和一个追着满场跑，一会骂骂咧咧给奶一会温声细语给奶的牧师。

可惜伊优三心二意的渣女本质在那时就暴露的淋漓尽致，第四赛季蓝雨那边的喻文州和黄少天出道，一个术士一个剑客，伊优忽然有天冷不丁提起来，“我很喜欢黄少天。”

王杰希：“……”

魔术师聪明伶俐的大脑宕机了三秒，才慢慢道：“的打法？”

“是啊是啊，你不觉得游走全场跟个刺客似的冷不丁给你致命一击很酷吗，这个我喜欢，能展现出本小姐第一杀手几分英姿。”熟悉起来的伊优终于向王杰希展现出冷淡之外的更多面，比如此时的傲气，虽然他也不理解剑客跟杀手有什么关系，但伊优说是那就是吧，他应了一声，看着伊优兴致勃勃地创了个刺客小号。

在那之后双魔道遛牧师的阵容没了，伊优开始沉迷玩刺客，但是没事又拿黄少天和真刺客杨聪的录像钻研，饶是王杰希都没忍住顶着方士谦的死亡凝视问：“你不是喜欢我吗？”

伊优听他说话的时候正盘着腿坐在地板上看风景杀跟王不留行的pk，抬头看过来时王杰希没什么表情的脸跟屏幕里的王不留行逐渐重合，她思来想去安慰道：“网上说了，我也可以不光喜欢一个人呀，我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这错误不大，你忍一下。”

当时的方士谦笑嘻嘻地捏她的脸骂小渣女没心没肺，挑衅一样地说什么“哎呀王不留行的吸引力不过如此”“你忍忍就过去了”，谁知道后来他半夜睡醒坐起来想到这一幕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之后王杰希和方士谦跟伊优的姐姐谈了一番话，成功把伊优带进微草，第五赛季在微草出道，身份是刺客，拿着账号卡优哉游，凭借这张脸掀起一番不大不小的风浪，跟轮回一起出道的周泽楷遥相呼应。

不过不同于比赛商业两手都抓的轮回，微草对伊优的营销几近于无，她带来的讨论很快消下去，微草的内部却热闹起来。

伊优脾气其实不小又不爱搭理人，在家里独自度过相当长一段只跟姐姐方士谦还有王杰希说话的时光后，她简直从不爱搭理人变成了无视这三个之外的所有人，刚开始一来也惹得大家有所抱怨，但是伊优只上个人赛和擂台赛，战绩还相当傲人，王杰希都不说什么，有再多的抱怨也渐渐销声匿迹。

更何况方士谦这……往好了说叫做活泼调皮的性格，竟然真的慢慢带着伊优能跟大家说起话，隐瞒下伊优实际有精神病的事实，大家全部把伊优当成重度中二病少女，再仔细一想，伊优只是中二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岂止如此，有人遇到麻烦她看到甚至还会略微出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长相漂亮虽然中二傲娇但无敌可爱的小姑娘成为团宠似乎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杰希大松一口气。

直到某一天，训练结束后吃完饭各回宿舍，他把笔记本落在训练室，又摸黑回去拿的时候，远远看到休息室有人，隔着窗户明亮的灯光洒到外面，是正坐在沙发上瘫着的方士谦和跟着用手机播放的音乐在跳舞的伊优。

王杰希下意识停下脚步，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没再往前走一步，恰好停在不会被察觉但又能清清楚楚看到休息室里场景的阴影之中。

音乐顺着没有关紧的窗户一起流淌而出，王杰希凭借只上过几节音乐课才积累下来的可怜的音乐基础辨认着，大概是西方那边的古典乐，他漫不经心地猜测，目光锁定在伊优身上。

她微微笑着，舞步优雅清扬，动作干净利落，前进后退或者跳跃，一举一动如童话那般曼妙轻灵，仿若中世纪油画中的公主自幕布后缓缓走出，提起长长的裙摆，端庄文雅地朝人问好，可自始至终她的脊背始终挺直。

秀丽矜持，惊世绝伦，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王杰希又想起来他们初见时伊优的神情，与此时如出一辙。

她真的疯了吗，王杰希偶尔会怀疑，还是她在借着颠倒的世界观在冷漠地观察着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把自己隔绝在外？

可下一秒，王杰希看到伊优忽然停下动作，大概是方士谦说了什么，她又扬起一抹笑容，是与刚才的高冷截然不同的甜蜜，她快步走过去，相当不客气地扑到方士谦身上，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

……？

亲了方士谦？！

王杰希面色平静，比休息室里反应巨大弹射起步的方士谦本人都平静，如果不细看不会发现，他两只眼睛都一样大了。

明天过来的时候再拿笔记本吧，今晚就不加班了，王杰希想着，转身往回走。

是什么时候的事，明明三年前方士谦口口声声说伊优是他妹妹，是他们两个自然而然牵起手的时候，还是明明挑剔得跟个大少爷似的方士谦能毫无芥蒂接过伊优咬过的冰淇淋吃的时候，还是伊优输了比赛气得半夜睡不着拍门找方士谦，一开门扑进怀里就哭的时候……

他明明也能做到，甚至当时伊优一开门是挤进他的怀里。

她还说过喜欢他。

为什么她会亲方士谦，那不是她的谦哥吗。

这想法不对。

王杰希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他的两个朋友在一起，是件好事，他该祝福才是。

不是的，伊优是精神病人，她的行为不可控，他不能让伊优被方士谦那白毛占便宜，他多少也是伊优在微草的监护人。

可王杰希又难以抑制地想，为什么不是他。

问题很大，看来今晚状态不对，不知道什么声音那么大，吵得他心烦意乱，思绪繁杂，他左右看看，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停下脚步，停在宿舍门口的路灯下，停在排水不及逐渐积聚起来的水洼里。

雨丝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王杰希垂着眼眸看明亮的路灯下他被伞罩成圆形的影子，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

怪不得他烦。

B市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