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下午，会议继续推进。

这是一场漫长而胶着的拉锯战。就在草案1.3逐步成型、最后几条条款进入审议阶段时，埃尔斯突然提出一项大修正案，意图重写文件中两个关键部分。

主席团面色复杂，宣布进入表决程序。

顾梓聿回击，发言冷静而犀利：

“我们尊重程序、也欢迎修改意见。但这份非友好修正案一旦通过，草案1.3将被彻底改写，面目全非。一份在会议磋商基础上形成的草案，若在最后关头被整体推翻，这不是建设性的修改，而是程序性的破坏。”

他语调一转，语气平和，却不失锋锐：

“若委员会允许此提案通过，不仅否定了所有代表的努力，更是在鼓励大家放弃协作。这样的会议，是有效率的吗？”

最终，投票表决，修正案未获通过。

顾梓聿站在台前，目光真诚地看向各位代表，语气温和：

“尊敬的代表，女士们，先生们，感谢各位的建设性讨论，让我们共同完成了这份属于全世界女性的文件。”

“今天，我们在此讨论一个关乎未来的议题——如何通过教育，真正赋予女性以权利。它关乎千百万人的命运，关乎未来世界的走向。”

“女性教育，不只是出于平等的理想主义追求，它直接关系到国家的经济增长、社会稳定，乃至全球和平的可持续性。教育，是最根本的钥匙。让每一个女性，无论出生在怎样的国度，都能拥有平等、自由、受教育的权利。”

“今天，我们不仅要为她们发声，更要为我们的共同未来承担责任。”

发言结束的刹那，会场一瞬陷入静默。

紧接着，掌声自角落响起，如潮水般汇聚蔓延。

而顾梓聿似乎未被掌声左右，只是微微颔首，光映在他清隽的侧脸上，仿佛一柄藏锋的剑。

此时会场上已是大势所趋，林亦凡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此时才恍然醒悟：自己为了这次会议牺牲了与家人共度新年的宝贵时光，不是来和顾梓聿斗气的，而是冲着拿奖来的。

但这醒悟为时已晚：经过逐条复审，最终的决议眼看就要形成了。

林亦凡脸色变幻，一咬牙开始埋头写意向条，一沓又一沓的折叠好的白纸条被迅速传递到会场的各个角落。

他和埃尔斯坐在会场两侧，两人眼神交会，心照不宣：如果再不联手，他们俩就将一同出局。

夏浓敲响小槌，清脆的声响让会场骤然安静，所有人都明白，最终的时刻到了，气氛重新变得紧张。

“所有修正案都已表决完毕，接下来委员会将对决议草案 1.3 进行唱名表决。主席团将按依序点名，请被叫到名字的国家代表高举国家牌，并回答赞成（Favor）、反对（Veto）、弃权（Abstain）或过（Pass）。”

顾梓聿坐在会场靠后的位置，看着被点名的国家代表举起了牌子，后心处慢慢燥热起来：三天的会议下来，他对会场里大部分的代表都熟悉了，能把他们的背影和国家牌对应上。他心里已经提前有了准备，谁会投赞成，谁会投反对，听着被报出的国家名，与一声声的“Favor”、“Veto”、“Abstain”交织纠缠在一起，一一对应下来，竟和他原先预料的大差不差。

他听到了很多声“Favor”，但“Veto”也同样不少。他最开始还想着去数票数，半途中一不小心数乱了，他就干脆放弃了这个幼稚而无用的行为。

台上主席团埋头讨论了一会，刚投完票的代表们都正襟危坐。之前两天一直很少发言的副主席黛西，对，就是那个“眼睛很漂亮”的黛西，把话筒往自己方向挪了挪：

“现在宣布第一轮投票结果。93 赞成，49 反对，2 弃权，39 过。”

顾梓聿立刻意识到，林亦凡和埃尔斯在有组织地围剿这份草案：他们始终有一部分铁杆盟友在投反对票。

草案1.3结构精巧，内容广纳盟友利益，且高度契合此前两天会议的讨论脉络，理论上，这是一份无懈可击的文件。

这些人，只能是在“为反对而反对”。

会场的暖气开得很足，他的脸都热得要烧起来了：183 个国家出席，要达到多数通过，他必须手握至少三分之二的赞同票。而如今已经有 49 票反对和 2 张弃权，他可承受的失败余地已经非常小了。

顾梓聿试图安抚自己，可心却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砰砰”、“砰砰”炸响在耳边。

夏浓朝黛西微微点头，黛西接着宣布：“下面，针对在第一轮投票中投了 ‘过’ 的国家，我们进入第二轮投票。请听到本国名字的代表高举国家牌，并回答赞成或反对。请注意，该轮投票只能回答赞成或反对。”

这一轮只有 39 个国家参与投票，要数清楚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顾梓聿这回闭上了眼睛把自己放空，只专注地数着自己炸如响雷的心跳声。

可是那些“Favor”或“Veto”仍然顽强地冲破他给自己立起的壁垒、飘进他耳朵——

好像这听下来的一连串都是“Favor”吧。大多数坚定的反对者已经在第一轮表态，这些犹豫不定的人未必不会不支持他——但也未必会支持他。他是不是听到了一个“Veto”——啊，不，他又听到了一个“Veto”——但正常来说大家应该都会希望这场会议能拿出一个成果，如果他的这份不通过，就只能回头讨论埃尔斯那份了啊？而那份提案明摆着没有他这份善良吧——等等，又是一个“Veto”——

这是第几个“Veto”了？！

顾梓聿的心漏跳一拍，整个人好像坐了趟跳楼机，心理上的失重令他猛地睁开眼睛，投票已经结束，主席团望着他们面前的电脑和计数器，表情凝重。

顾梓聿已经记不清他听到的最后那个“Veto”是第九个、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他看向主席团，试图在那几张脸上找到提示：

主席夏浓的脸色乍一看没有什么不妥，但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揉着额角，明显有所困扰；副主席大卫·汤姆森脸色阴沉，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主席助理安东尼奥眼睛微眯、嘴角微翘，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热闹的心思也太明显了。

顾梓聿的视线从这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黛西脸上，正好撞进那双莹润澄澈的翠色眼睛。

那双极美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快速地眨了一下。

顾梓聿的大脑还没领会过来这一下眨眼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肉.体早已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是人类进化中对潜在危机形成的条件反射。他不自觉地浑身肌肉紧绷，瞳孔微微放大——

夏浓仍是把发言的权力让给了黛西，黛西轻轻吐出一口气，悦耳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有点沉肃：“现在，大会第三委员会宣布此次唱名表决最终结果，最终投票结果如下，决议草案 1.3 获得 118 赞成，63 反对，2 弃权。”

顾梓聿的心原本一直高高吊着，这个最终的结果就像是一把快刀，干净利落地割断了那唯一一根救命绳索，他的心“扑通”一下坠入深渊，失重地连着他一起，仿佛还有凄厉的风声呼啸过耳边。

“在去除弃权票后，赞成国家数未达到三分之二多数，即 120 票，因此决议草案 1.3 未获通过。”

那双翠绿色的眸子一直注视着顾梓聿的面孔，但她什么情绪波动也没看出来。男孩微低了头，这些天一直没剪、略有些长了的头发轻轻落下，温柔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投票结果一宣布，全场的大部分国家代表都转过头去，想要看看顾梓聿此刻的表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以为这个提案能成功，有人遗憾，也有人幸灾乐祸。

顾梓聿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没有失望地用手捂住眼睛，也没有绝望地脸色发白，更没有勃然大怒。事实上，他好像完全没听懂黛西刚刚宣布的结果代表了什么，只是一脸平静地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收起来，又从文件夹里翻出另一份文件，然后才抬起头。

有些人来不及收回自己好奇探视的目光，猝不及防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慌忙地低下头，或者狼狈地转开视线；有些人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蚀骨的恶意，还刻意奉送了一个讽刺的冷笑。

远处的林亦凡漠然地瞥了一眼顾梓聿，然后举起国家牌：

“银地共和国的代表动议，取消对决议草案 1.2 的搁置，重新开启对决议草案 1.2 的审议程序。”

果然，林亦凡和埃尔斯联手了。

顾梓聿忍不住苦笑：早前在提案投票顺序的博弈中，林亦凡出局后，埃尔斯就是最大受益者，因此他们两人之间才勉强形成合作。但现在，林亦凡硬要拉着他一起玩完，埃尔斯又将是最大受益者。

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当初他这样对林亦凡，如今这一刀反插在了自己身上，要说不疼，也是假话。

台上的主席团从善如流，发起了投票，如今会场只剩下这一份提案可讨论了，难道大家还会说不吗？

草案 1.2 的问题是埃尔斯篡改了代表们之前达成的共识、破坏了国与国之间微妙的平衡，所以这份草案迟迟不能得到通过。

但如果林亦凡和埃尔斯达成了合作，局势将彻底改写。

埃尔斯的风评已经跌至谷底，想要挽回形象，他必须要做出牺牲和让步。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赢回主席团和代表们的信任。而如果他做出了让步，决议草案 1.2 失败的前提也就不复存在了。很可能他们会使用林亦凡那份根本没来得及被讨论的草案作为修正案。

林亦凡的文件书写水平不差，再加上如今会议接近尾声，无论哪个阵营，代表们都希望至少能有一份决议被通过。否则，大家这三天以来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水，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一份水平不低的提案，又在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能被通过的可能性非常大。

顾梓聿看了眼腕表——事到如今，他唯有一个拖字诀可用。

不出所料，林亦凡的动议毫不费力地就获得了简单多数通过，草案 1.2 被重新摆上议程。就在埃尔斯举牌的同一时刻，顾梓聿阵营的威特发挥他厚脸皮和胡搅蛮缠的特长，抢先举牌，喊出了动议：

“兰特代表提出动议，对草案 1.2 ‘不采取行动’！”

Fuck！又是这一招！

埃尔斯暴躁地踹了脚桌子腿，幸好桌子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的，因而他这通爆发只有周围几个人注意到。埃尔斯对这个动议厌恶地咬牙切齿：早上他看着顾梓聿用出这招时，他还是一身坐山观虎斗的轻松惬意，隐隐还带有对这两个华纳人内斗的鄙夷和不屑。但如今轮到自己，那种如蛆附骨摆脱不掉的憋屈真是令他抓狂！

有动议就必须要投票表决。全场 183 个国家，投了一圈票下来也耗了不少时间。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针慢慢往前挪，顾梓聿看着表——他还有希望。

投票结果不出意料，动议被否决了。

埃尔斯这回学乖了，第一个高喊提交修正案。他作为草案 1.2 的起草国，递交了获得了全体起草国一致赞成的友好修正案。友好修正案不需要讨论或表决，在被主席团审阅和编号后，会被打印并下发给全场代表，被宣读后将直接加入决议草案。

顾梓聿知道，埃尔斯这次交上的这份修正案一定是尽量考虑了大多数国家利益的，不会有太多被挑剔的余地，一旦被并入草案，就可以直接进入表决阶段。

尽管如此，他内心异常平静，耳边仿佛能听见秒针“嘀嗒嘀嗒”一格格走过的声音。

一分钟有 60 秒，他还有多少分钟？

主席团审阅速度不算慢，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蹊跷，但考虑到这份交上去的友好修正案很可能是草案1.1的变体，对早就审过草案 1.1 的主席团来说，这态度就很值得琢磨了。

显然林亦凡和埃尔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埃尔斯干脆传了意向条给主席团，请求主席团加快审核进度。

顾梓聿向后靠倒椅背上——会场的椅子特别舒服，椅背宽大柔软，为人体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支撑，他的心神已经游离到九霄云外，手里的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主席团审完了。

顾梓聿看了眼手表。

工作人员把印刷好的修正案陆续分发下来，顾梓聿也拿到了他的那份，一眼扫过去，果然就是草案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