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无棣之华的那条路,谢槐亭拼劲全力,才克制住自己面对柳玠时想要逃离的恐惧。偏偏客栈临近打烊,只剩一间客房。
寻常他自是要感慨多出的接触时间,但如今…他只觉得思绪很乱,又不能说,又无法说。谢槐亭佯装无事道:“那我去睡觉啦。”
他知道,柳玠不需要睡眠。他需要一个人静静,谁承想刚转身,就听到柳玠说:“要一起睡吗?你的身体,我有些担心。”
“好。”谢槐亭的背影有些僵硬,他忽然想到他自己还欠柳玠很多解释,比如他曾表明自己知道柳玠手里的七玄,知道他没开过口的往生之灵。比如柳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他的弟弟,柳玠在等他的解释。
他躺进被褥,看柳玠熄灭了烛火。他不应该怕的,他这条命早就在柳玠手里了,最差也不过死,死在他那,他没什么不愿意的。
只是他曾经太过信任的柳神如今露出了真实的一面,他需要时间缓缓,他只是需要时间缓缓。
旅店的被褥单薄,谢槐亭闭上眼,尽力忽略视线,渐渐入眠,半夜他被冻醒,下意识裹紧了辈子,而后连人带背突然落入怀抱。
并不温暖,但熟悉的香气蔓延,睡梦中他忘记了一切,朝那人的方向拱了拱。柳玠伸出手撕掉了他脖领控制温度的符咒,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
*
谢槐亭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做梦,柳玠的脸近在咫尺,他在柳玠怀里,那人的手搭放在他腰上,气息微不可闻,还闭着眼。
化神期不需要睡眠,所以他只是闭目养神吗?他有些尴尬的想要退开一截,忽然看到柳玠睁开眼,漂亮的脸,近在咫尺,他听到柳玠说:“早。”
不需要睡眠,也不会有起床气,更为沙哑的嗓音,日常的就像根本没睡,在旁边看了他一宿,而刚才只是一个漫长的眨眼。谢槐亭微不可闻的哆嗦了一下,自看了那个东西后脑子里总是会闪过对柳玠最糟糕的怀疑,他闷闷的回了声早。
往后退,后面是柳玠的手。柳玠还没放开,他又不好张口,犹豫间他又闭上了眼,嘟囔着,假装没睡醒的凑过去,蹭了蹭柳玠的锁骨,谢槐亭环着他的腰说:“再睡一会。”
只有这样,才能不看他的眼。
*
怪梦。
他梦见了黑色的触手,明明是梦却又感觉,冰冷的下陷,他看到那些东西包裹住了自己,他想逃,呼喊,却不得章法。
黑色的触手攥住他的衣服,抽开一根根手指与他十指紧扣,他看见面前出现白色的荧幕,他与触手一同观看这一切。
他的恐惧,他看到他的父亲。
他听到自己剖析恐惧。
他的恐惧,他看到他第一次挥剑,他看到血,他听到自己说还没习惯,也难以习惯剥夺别人的生命,他不敢,他不想。
他的恐惧,他看到南海归墟,拿不准的怪物。他听到自己说,这次会有好结局吗,果然直视还是会恐惧。
他的恐惧,他看到回鹘冲上来砍柳玠的鸟人。他听到自己说,就算自己死,他也不能死。我是为他而来的。
不,这些人,这些东西在观看他的恐惧。像提取记忆一样,再往下看就要到系统碎片,他会亲口说出柳玠是反派,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
他拼了命的挣扎,却被黑雾按的死死的,近乎残忍的回放着他这一路的碎片,逼他看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恐惧,在柳玠看向自己的瞬间,在他沉默的时刻,他听见自己说,他到底是因为我是他的弟弟的身份才对我好的,对我改观的,还是因为我这个人。
那黑色的,粘液般的触手冰冷,缠绕住他,犹如死水,此刻也活跃起来。状似安抚却残忍的拖住他,直到裴家,直到他走过庭院第一次看到怪象,又到柳玠出现,度化始祖,他听到自己说出了曾经想在心里的全部推理。
他听到自己说,原来身边人才是所有不对的真相,原来他才是反面角色。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黑雾的禁锢渐渐松开,他看黑色的触手凝聚出人形,与他十指紧扣。把他手攥的发白,好痛,他听到柳玠带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此刻却令他毛骨悚然,他说:“原来你知道了。”
*
梦霎时间苏醒。谢槐亭猛然站起来,如丢失魂魄般颤栗,他一面按住自己僵直的双手,一面撑起难看的笑。“……你听我解释。”谢槐亭向后退,有些尴尬的说:“我肯定打不过你,我不会跑的…我……”
“是啊。”柳玠点点头,碧青色的锁链霎时间缠上谢槐亭的脚,他听见柳玠问:“那你为什么在后退?”
“怕,我怕…”谢槐亭的眼泪一瞬间下来了,他还有秘密吗,这是什么可恶的能力,因为身体接触就能在梦里随便翻人的记忆吗?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化作崩溃时的泪,噼里啪啦的往下落,好不可怜,他的脸哭的红红的,被沉重的锁链套住,看着不近不远坐在床上如谪仙的柳玠,不顾什么称呼一通喊过为自己开脱到:“柳神…云泱君…柳玠…表哥,我不该瞒着你…”
他拖着柳玠给予他的锁链往后去,直到墙边,仿佛有了靠山。直到眼泪被虚空般的手楷过,他才意识到,逃到哪里都没差的,他能逃去哪,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他做的不过是蚍蜉撼树,不,甚至不如蚍蜉撼树,不止力量微小,而且没有一点意义。
“怎么哭成这样,这么怕我吗?”怕刺激他的情绪,柳玠没有走上前,只远远的看着他,温声说:“我以为你会质问我。”
我有什么资格质问你。
谢槐亭哑然,他一温声说话,好像就又回到那个好脾气的天仙哥哥了,鼓励的站在某个地方,等自己走向他,夸自己做得好,好像什么都能同他说。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谢槐亭动了动手指,对他说:“但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很相信你,我,我一直比相信自己还相信你。”
他看向柳玠,一时之间又有些恍神,坐在床上,盖着薄被,头发垂在脸上,明明是日常的举动,可因着不寻常的面孔,犹如艳鬼般精致的脸,长而浓密的睫毛,老天赏饭吃,是的,原作者在描写的时候就倾注了心血,无一不是雕刻,打磨出的细节,偏偏脸上没有正常人的情绪。
他很少在柳玠眼里看到情绪。就像是没有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这一世没有修忘情,却更像一把兵器。有的时候他的笑,他的一举一动,谢槐亭都会觉得那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模仿的。而柳玠许多时候看自己的眼神,竟然会有对他正常人的情绪流动的好奇。
他对柳玠说:“我没有安全感,不,我刚才在说什么。我并不能完全确定你要做什么,你会不会伤害我,因为我对你根本没有利用价值。”他盯着柳玠的表情,还称得上冷静的脸,谢槐亭说:“我也不是怕你杀了我,只是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一直把我留在身边,我很多东西想不通,在我还没想好的时候,就知道你有问题。我既说不出来哪怕你,哪怕你真的是坏人我也认了这种话,因为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我也没想好是否要,或者怎么证明我的价值,让你留住我的命。”
不,他在说什么,他的逻辑崩盘还没有修好,他语无伦次的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柳玠就静静的看着他说,空气在为他擦去眼泪,那人真的那么淡吗,始终都没反应,谢槐亭想起第一次想触碰他却被空气隔住,直到今天那些被操控的虚空为他擦眼泪。
但他若真的,真的不如外表看上去那般冷静,为什么不走过来替我擦眼泪呢,为什么坐在那。为什么没有表情,为什么不难过,不害怕,不伤心,为什么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很在意一样,天崩地裂,为什么他依旧高高在上。
脚下的锁链坠的他脚腕疼,却没有磨出血,他像是被禁锢,又被小心翼翼的保护住了。被推开也好,触碰不到也好,谢槐亭崩溃的发现哪怕他知道了所谓世界的真相,也明白眼前人确实不像外表无害,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竟然是作为主角,站在原地让反派擦去眼泪。
他能做什么呢,哪怕世界真的毁灭了,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疑似毁灭世界的人怀里,说可不可以不杀我。
窝囊死了。谢槐亭升起莫大的厌恶感,对自己的厌恶感。他拖动镣铐,不再只是停在原地,转而向床边走去。来的时候好像很远,眼下两三步就到了,向下看床上的柳玠,他终于脱力般倒在他怀里,以为会被空气墙阻隔,倒在地上,却没想直直的触碰到了那人温凉的体温。
柳玠扶住了他,带到怀里,对比自己滚烫的温度,这人怎么会这么凉,泪水无知觉的落到那人皮肤上,他的双腿交叉着,坐在柳玠身上,听到那人轻轻的叹了口气,镣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尽管没有体温,却带着棠棣的香味,他感觉柳玠的手如同哄孩子一样在他后背上轻抚,他哭的更大声了,并不是无助,只是发泄一样,红肿的眼蹭到那人冰凉的脖领上,舒服了片刻,又有眼泪下来。他听到柳玠说:“对不起。”
微不可闻的,像是一声叹息,他一僵。柳玠可能对不起很多人过,但这之中最微弱的就是对自己,他没有想让柳玠道歉。但他的怀里好舒服,从来没有过紧密的距离,他的眼泪沾湿了柳玠垂下来的发丝。好荒谬,他现在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身上大哭,他全身心的依赖着这个世界的反派,哪怕得知真相。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柳玠平静无波的声音里罕见的有一些犹豫,他抚摸着谢槐亭的发,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身边,我不知道。”
“因为我是你的弟弟吗,可我告诉你,因为我失忆了……而且远的不能再远,我……我们在侯府,就没有多亲密吧。”谢槐亭往后退了一截,柳玠的聊离他太近了,再退就要亲上了,他觉得脸上的温度很高,是因为哭吗,想不通只好退回他衣襟那。
“开始是,后面就不是了。”柳玠说:“我确实知道你的身份后有一种责任感,但责任感不会让我做这么多。”
他抚摸着谢槐亭的后颈,激的谢槐亭颤抖了一下,随后装鸵鸟的人被掐着脖子被迫和柳玠面对面,这么进看那张脸更有冲击了,也更精致的骇人,只可惜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进的了骨髓。他听见柳玠说:“化神期会剥除大部分情绪。”
而后的一句话,几乎让谢槐亭的血一下从头顶凉到脚心,他听到柳玠说:“你需要的那种情绪,我还没有。”
“什么意思?”他楞楞的看着柳玠,不知道是自己理解存了,还是柳玠的话有问题。柳玠的表情很轻,很淡,他看到那人凑的更近了,鼻尖贴上他的,他听到柳玠说:“但许多东西,是不需要情感也能做到的,对吗?”
“不对。”谢槐亭打了个寒颤,酸着牙齿看离自己那么近的柳玠,他想说你是不想给我解释做什么吗,就见柳玠掐住他的下巴,闭着眼睛,温情的吻了上来。
唇舌是有温度的,虽然比常人的体温要低,但…谢槐亭怔愣着看着柳玠吮吻着他的下唇,以往只是在远处看着,此刻确负距离的接近。那人闭着眼,丝毫不在意自己看着他一般,可以说是满分吻技的亲着他,可却让他生出一种恐惧,就仿佛如果不是他,任何一个人到了这种情况都会这么做。
是,他说他失去了那部分情绪,所以他不是出于他想要,是我想要,所以这么做。他知道我没有安全感,我不明白为什么被留住,所以他不在意自己的初吻,只达到目的就好了,情绪不重要。
谢槐亭挣扎着往后退,柳玠也没阻拦,让他离开了,而后睁开眼,看着满脸通红,眼神却绝望的谢槐亭,审视着他的表情,没有说话。向在等着他评价自己做的好不好一样。
荒谬至极。
谢槐亭擦掉嘴边透明的丝线,震惊的对柳玠说:“你在奖励我?”眼睛里全是受伤。
“但你需要,而且很喜欢。”柳玠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浮动起的光辉。谢槐亭生气的说:“你不要再读我的心!”
喜悦和悲伤是同时存在的,即便是这种时刻。他依旧因为柳玠的接触兴奋的浑身颤栗。他怎么会不感觉到颤栗,他曾经因为这个人在深夜只是阅读到描写他的文字就心痛到干呕,因为他的难过而难过,在不确定能否见到柳玠之前,他的人生就是他的了。他怎么不颤栗。
“……”柳玠沉默了一下,而后点头说好。他看着谢槐亭坐在他身上,想动不敢动。
这个姿势不舒服吗?没有去读心的柳玠猜测着,揽住谢槐亭的腰,看他惊讶的叫了一声,而后抱着他换了个位置。
“……我能不能坐床上。”在他身上起伏了一下的谢槐亭低下头,又是哭的,又是烫的,脸已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