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稍稍松开手,将她转过来。
姜宁抬眸,男人眼眸漆黑,眉目锐利如鹰,唇角微微勾出弧度,似笑非笑,却透着一股冷漠。
见姜宁一动不动,他微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唇角。
姜宁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偏过头去,试图避开他的手指。
“谢成昀?”
姜宁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几分不确定与慌乱。
对比两年前,他五官似乎没怎么变,似乎仅是更深邃和分明了。但是通身的气质却变得冷冽贵气起来,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姜宁定睛,只见他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衣料华贵,袖口与衣襟处皆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金钩辅着玉佩,与记忆中从前那粗衣布衫的模样大不相同。
不知遇上了什么好的际遇。
姜宁仔细思忖,今日汝南侯府宴请贵客,不可能有其他人出现在此处。
莫非……
他便是今日侯府所谓的贵客?
姜宁呼吸微窒,心头猛然一紧。
世家大族之间对丞相义子的种种议论:或赞誉,或不屑,或谄媚,或痛骂。与记忆中谢成昀从前青涩的模样交织在一起,令她一时恍惚,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花白的光影,思绪纷乱如麻。
“是我。”
谢成昀低声道,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他俯身靠近,似乎想要贴上她的面颊,却被姜宁迅速偏头避开。
“请谢郎君自重。”
姜宁声音颤抖,闭上了双眼,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谢成昀闻言,忽然收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
他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自重?阿宁,两年前你我之间更不自重的事情也做过,你还记得么?”
姜宁猛地睁开眼,心跳如鼓,指尖深深嵌入马车的软垫,将那精致的绸面抓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
二人曾经的一幕幕闪过。
姜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谢郎君今日想必来侯府有要事,两年前你我已各自分开,何必执着于旧事?”
视线撞上谢成昀,只见他神色不定地望着姜宁,眼中似有暗流涌动。
姜宁见谢成昀稍稍卸力,她不着痕迹地挪到一旁。
见他依旧不言语,姜宁渐渐放下心来,思索片刻后,话越说越顺。
“郎君如今有好的际遇,自然以前大不相同了。不如先将我放开,我们好好谈谈可好?”
姜宁意有所指地看了谢成昀一眼,试图以化解眼前的桎梏。
谁知,谢成昀听到这些冷哼一声,“阿宁,我不再是两年前那无知的儿郎,你别再想诓我骗我。”
谢成昀粗粝的手指按住了姜宁的红润润的唇,搓了又搓,揉了又揉,声音冷硬:“阿宁,两年前你同我说你要嫁人了,怎么入侯府成了贵女?现如今,我怎知你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姜宁浑身一僵,面色惨白起来。
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归于沉寂。
姜宁眼睁睁看着谢成昀的眼眸越来越靠近自己,缓缓闭上了双眼。
“四姑娘。四姑娘?”
不远处姜瑶乳母焦急地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
两人顿住。
姜宁如梦初醒一般,去掰开谢成昀的手,“你...放开我。”
谢成昀停住,望着姜宁嫣红的双唇和朦胧的泪眼。
“两年前你托人带来的诀别信,我尚未回应,你我二人之间的旧事未完。”
谢成昀背过身丢下一句话,跳下马车离开了。
尚未回复?
姜宁来不及细细思索,便听得姜瑶的乳母隔着马车低声催促。
姜宁思绪一转,她坐起来慌忙穿好外衫,晕晕乎乎地下了马车,摸了摸鬓发,鬓边的一串桃花被谢成昀顺走了。
姜瑶和她的乳母已然等急了,姜宁挤出一抹笑容,引得姜瑶似懂非懂地看她。
姜宁摸索着向来时的路走去,心中却如乱麻般难以平静。
怎么会是谢成昀?
回到宴席,姜宁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谢成昀的面容与话语。
今日的春日宴倒是精妙,上首丝竹声声,又有曲水流觞之雅兴,也有够筹交错之放浪。上首贵女们笑语盈盈,行酒令,玩团花,笑闹成一团。
下首的姜宁却如坐针毡。她不敢抬头看向上首的方向,只得低垂着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四姐姐,你怎么了?”姜姝不知何时又挤到了她的身边,目光探究,“可是身子不适?”
姜宁回过神来,不耐与她应付,只是勉强笑了笑道:“无碍,只是有些累了。”
姜瑶眨了眨眼,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忽而又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方才我听说,丞相那位义子倒是举止端正守礼,已然不大像出身草莽的做派,颇有几分名士做派。”
“长姐素来自诩端庄持重,今日难得主持曲水流觞,父亲的心思……”姜姝面露狡黠,撇了撇嘴,“他们估摸着正在与这谢郎君交谈甚欢。”
姜宁心头一跳,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父亲今日设宴的目的便是姻亲。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随意应付了两句。
心神不宁地数着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
宴席从暖洋洋的午后至晚霞烂漫的傍晚,鼓乐声弱了,喧嚣声渐渐散去,几只寒鸦绕着天盘旋了几圈,发出几声凄清的鸣叫,而后隐入余晖之中。
姜宁看着脚尖向前踱步,跟随众人从这美景中抽离。
远远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谢成昀玄色衣衫的一角。
虽只是模模糊糊的背影,但姜宁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
谢成昀竟规规矩矩地向汝南侯行礼,而后转了个身,似乎在与侯府的两个嫡女告辞。
姜宁偏过头,不再去看,快步走向马车。
知晓父亲与侯夫人等必定要与谢成昀再三寒暄,姜宁自是没有身份上前,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等待启程。
珠帘透出的光越来越暗淡,吵嚷的人群声也渐行渐远。
轻轻挑起帘子,姜宁一会儿望望天边只余粉色尾巴的晚霞发呆,一会看看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桃花瓣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微微擦黑,未听得启程的动静,姜宁却等来了汝南侯夫人身边的孙媪。
孙媪精明的眼尾一挑,挤出一叠褶子,语气带着几分歉然:“今日赶巧,晌午官道受阻,侯府人众多,老夫人身体不适,侯爷和夫人先陪着回府了。四姑娘在此稍作等待,待官道障碍扫除,您再回去。”
姜宁猛然愣住。
抬眼望望天色,已然慢慢暗淡下去。
她留下?
“侯府其他姊妹如何?”姜宁抿唇,语气微冷,反问道。
孙媪见姜宁神色紧绷,立刻堆起笑来,但并不正面回答,含混道:“四姑娘自幼坚强,不比其他姑娘久居深闺之中,遇事容易慌乱。”
姜宁被噎住。
府中除去侯夫人所出一子二女,其余女儿虽妾室所出,但因着各个家族各有靠山。
不成想入了侯府,自己与母亲仍然是无依无靠。
姜宁自嘲。
这孙媪是侯夫人身边的心腹,她的态度自然是代表侯夫人的态度。
若是平日,父亲和侯夫人倒是以她曾经长于平民之中为耻,恨不得将这辱没身份之事狠狠忽视。
到了此时,欲单单独留她在这荒郊野岭,反而拿出来说事了。
姜宁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无力感和憋闷,她轻轻佛去裙角的尘埃。
孙媪见姜宁不接话,眼珠子转了转,道:“您母亲娘家的产业庄子铺子诸如此类的,侯夫人正费心了。”
姜宁闻言捏紧了手中的丝帕。
外祖父无子,仅得母亲一女。因母亲被逼做了外室,无媒野.合非正常婚嫁,按本朝律法即使无兄弟姊妹亦不可带走母族财产。
致使外祖父半辈子心血旁落一表八百里的陌生族人。
这也是此前母女二人在新生巷生活落魄,只能依附于汝南侯的重要缘由。
姜宁母亲自从两年前入了侯府,有了名分后,便想方设法欲从族人手中夺回父亲财产。
如今侯夫人若是肯出手相助,自然是少了许多阻碍。
姜宁只能忍下这轻慢的安排。
“我在此地等候。”
晚风吹得她的袖衫鼓起,仿若乘风归去,腰间环佩相鸣。
侯府如今不似从前一般阔绰,能干的侍人早早随着侯爷夫人离去。仅留了几个粗使婆子,心里明白姜宁并不受重视,便懒懒散散地聚在一起小声闲聊。
姜宁觉得车上有些闷,便从马车上下来透透风。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越发安静,姜宁从天擦黑等到了月亮已然亮堂堂。
小溪下游积成了一汪月牙形的小湖,姜宁百无聊赖地踱步到此处。桃花瓣随着晚风飘落在湖面上,漾起涟漪。
姜宁看落花、看流水、看鱼在月亮下吐泡泡,感受着温凉的晚风拂面。
她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忘却白日要面对的纷扰喧嚣。
众仆从婆子似乎困了累了,大多靠着树干上打盹。
姜宁提着一盏莲花状小宫灯,立在月亮下等待。
一阵风刮过,宫灯的被吹得东倒西歪。
姜宁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站得久了,春日的夜风确是还是清冷的。
姜宁打算到马车上避一避,一回头,忽见幽蓝幽蓝的火光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若隐若现。
“王媪?”姜宁后退一步,试着唤了一声方才给她拿外衫的婆子。
那幽蓝的光并没有停止闪烁,反而晃晃悠悠的越来越近,如同鬼魅一般。
姜宁皱眉,朝着人多的地方挪动脚步。
只听得几声恶狠狠的笑,幽蓝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张丑恶狰狞的面孔,从灌木丛中钻出来。
“哈哈哈,今日哥几个倒是好运,不知哪家贵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