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地时,宵烛心情还不错。
小太子比他想象中要好哄得多,原来只要态度诚恳地道个歉,顺毛摸一摸,之前那点龃龉就能轻松化解。
虽然宣兰樾对他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但起码不再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了。
宵烛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宵烛钻进自己的帐篷,一边啃干粮,一边把昨晚写的文书收了个尾。
到中午,他抱着文书,按照吕殊景的吩咐,去将它们交给两位副将。
天瞿军素来纪律严明。除了一把手吕殊景,军中管理层还设有一位校尉和两名副将。
此番受朝廷之命清剿流寇,吕殊景只带了几百人,其余天瞿军主力仍驻扎在西北,听候校尉指挥。左右副将则随吕殊景一同东行。
比较巧的是,这两位副将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却都姓杨。
为了作出区分,众人将他们分别称作“大杨副将”和“小杨副将”。
营地后方有一片宽敞开阔的空地,宵烛过去时,士兵们正在这里训练。
宵烛把文书送到两位副将手中,正要离开,忽听一阵马儿嘶鸣,一个熟悉的身影便闯入了眼帘。
是宣兰樾。
他骑着那匹白蹄乌骓马缓缓步入训练场,手中执一柄铁弓,背后背着旧箭筒。
山风灌满少年素白的广袖,墨色长发只用草绳松松束起半绺,他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唯有眉心一瓣紫绡莲印记在天光下绽出明艳瑰丽的色泽。
宣兰樾也看见了宵烛。
他的视线在宵烛身上停了一瞬,很快又挪开。
训练场地的边缘摆放着一排木垛,这是给弓兵练习的靶子。
宵烛听老兵们说过,宣兰樾的骑术和箭术是吕殊景亲自教出来的,加之他本人天赋极高,小小年纪就已经实力不凡,整个天瞿军中都难逢敌手。
宵烛心念微动。他从来没见过宣兰樾射箭,如今有机会观摩,倒是心生几分好奇。
宵烛退到场地另一端,从这个视角,正好能将训练场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他屏息等待着,这时,后背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小杨副将站在宵烛身后,问:“是来看七殿下训练的?”
宵烛点头。
“那你真是有眼福了,”小杨副将笑了笑,“七殿下的‘追月连珠’,可谓天瞿军中一绝。昔日练成时,连将军都赞叹他的少年英才。”
越说宵烛就越好奇。
他眼神直勾勾贴着宣兰樾,一寸也不肯移开。
小杨副将高举右臂,冲宣兰樾作了个手势,等对方点头后,便举起军哨,放到嘴边一吹——
嘹亮哨声响彻整片场地。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了场地中央的少年身上。
宣兰樾分毫不惧。他将缰绳一扯,乌骓马立即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方疾驰而去,带起一阵尘土。
接着,他反手从背后箭筒里抽出三支鸦翎箭,并指扣住箭尾,左肩微沉,右臂抬起,将长弓拉出一个满月般的弧度,箭簇尖端牢牢瞄准了远处的靶心。
挽弓搭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意识到宣兰樾即将做什么,宵烛微微睁大眼睛。
——坐在飞奔不停的马背上,同时射出三支箭,且每支都要命中箭靶,这难度可不低!
等找准靶心,宣兰樾高喝道:
“步月!”
步月是那匹踏雪乌骓的名字。
听见主人发令,它猝然刹住后蹄,前半边身子向上腾起。
借着这一力道,宣兰樾松开手。
只听弓弦震响,三支鸦翎箭同时从少年指尖飞出,化为三道雪亮的银光,向各自的箭靶刺去!
“咻咻咻——!”
第一箭破空时,百步之外,最中间的箭靶应声洞穿;
第二箭颤鸣未绝,悬在东面靶子上的铜铃已叮当坠地;
待第三声尖啸撕裂空气,西边靶子的正中心已被牢牢钉死。
“咔嗒!”
靶垛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接着,在新兵们的惊呼声中,轰然碎成齑粉!
三箭齐发,便是“追月连珠”。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配上少年翻飞的衣袖、飘舞的发丝、劲瘦矫健的身段,以及俊美出尘的容貌,观赏性极佳。
着实精彩绝伦!
场地边的人们纷纷喝彩:“好!”
宵烛也忍不住鼓起掌来。
不愧是小太子,好厉害呀!
此时他更加确定,即便宣兰樾受沂帝厌弃驱逐,暂时流落民间,终有一日也仍会回到皇城,坐上那个受天下人瞩目的位置。
想到自己有机会见证和参与这一切,宵烛心里莫名涌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四下掌声如鸣雷,宣兰樾却不为所动,神情淡漠地收起长弓。
那弓是黑铁打造的反曲重弓,原本是很沉重的,成年男人拿着都吃力,在他手中却轻若柳条。
训练结束后,宣兰樾策马来到小杨副将身边。
小杨副将笑道:“殿下,您的箭术比起之前又有精进了。”
“是么,”宣兰樾翻身下马,不以为意,“北原蛮族向来比中原人更擅长骑射,多会一点,才能在应敌时多一分胜算。我们还有很多要学。”
小杨副将感慨道:
“——说到北原蛮族,不得不提当年白微关一战。须滕王贺叶屈劼座下有一支精锐铁骑,名曰‘弦惊’,汇集了近千名实力高强的神射手。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能以一当百,是贺叶屈劼手上最难对付的钉子。”
“——当时我军在他们手底损失惨重,甚至您的舅母、吕将军的发妻甄夫人也死于弦惊箭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将军虽从未言说,但想必心里是无法释怀此事的,所以专门在天瞿军中培养了一批弓兵。来日若蛮族携箭簇再次进犯,我们也可以有应对之策了。身为老将,看到你们这些优秀的年轻孩子,我感到欣慰和骄傲。”
宣兰樾和小杨副将又聊了会儿,内容多与军中旧事有关。
宵烛插不上话,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做,便打算离开。
谁知这时,宣兰樾突然道:
“你看了多久?”
语调微冷,这句话不是对小杨副将说的。
“……”
宵烛硬着头皮转身,对上宣兰樾的目光。
怎么回事……明明早上两人说开了,关系也和缓了,为何此刻宣兰樾的语气听着还是不太高兴?
跟审问十恶不赦的犯人一样。
太子心,海底针,宵烛头疼。
小杨副将没察觉到他俩之间的暗流涌动,知道宵烛不能说话,便热心替他解释: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在这儿看您训练,从头看到尾。真是精彩的箭术!他还给您鼓了掌呢……是不是啊,宵烛?”
宵烛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听了这话,宣兰樾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神色倨傲地瞥了宵烛一眼,冷哼道:
“谁让你看的?你什么都看不懂。”
……不是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变脸比翻书还快?
宵烛恍惚了一瞬,险些就要以为,早上那个脆弱敏感的宣兰樾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他怎么会看不懂呢,殿下,您可千万别小瞧宵烛,”小杨副将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将军常常夸赞他做事细心,不管安排什么活儿,都能做得又快又好!”
……够了,够了。
师傅您还是别说了。
宵烛额上狂冒冷汗,不由绞起手指,把头埋得很低,只想原地消失。
他很后悔。宣兰樾训练,他来瞎凑什么热闹?人家又不欢迎他!
正不安时,宵烛突然听到了一点极浅的、促狭的笑声。
宵烛愣愣抬头,正好撞上宣兰樾眼底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浅淡笑意。
但那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是瞬间,对方就敛了神色,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能从微微上挑的眉梢里隐隐窥见端倪。
像一只骄傲神气的小孔雀。
宵烛这才明白,宣兰樾是在故意戏弄他。
……太坏了!!!
*
按照吕殊景的计划,进行下一步行动前,天瞿军要兵分三路,吕殊景带一路,两位副将各带一路。
这种做法有两个好处。一是每支队伍人数较少,不容易打草惊蛇;二是能同时调查三个地方,将点状布局拓展为面状布局,如若敌人分散在各处,他们不至于太被动。
流寇可能藏身的城市共有三座,分别是陈家甸、早鹜台、雄鼓关。
他们这支天瞿军情况比较特殊,新兵老兵都有。新兵虽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但和老兵比起来,各方面的能力经验还是差一些,因此在分配队伍时,必须合理调整每支分队里新老兵的比例。
同时,为了公平,每个人最终分到哪一组要根据抽签决定。
宵烛很希望能和宣兰樾分到一起。不为别的,仙界派给他的任务是牢牢盯着太子,如遇到危险,一定要及时出手相救,必要之时,甚至可以牺牲他自己的性命。要盯着宣兰樾,他就得和对方时时待在一块儿。
然而,事与愿违。
宵烛抽到的签是早鹜台,这座城市规模最小,甚至严格来说都不能算城市,只是个稍微大点的镇。吕殊景分析过,流寇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最小,相对安全。
而宣兰樾抽到的签,是雄鼓关。
雄鼓关靠近边陲,坐落在一条北上的官道边,有许多其他国家的商人小贩在此做买卖,鱼龙混杂的,每年都有人口失踪案发生,自然也比别处更危险。
得知这一结果时,宵烛很郁闷。
不是说他撞过宣湣命网吗,不是说他们因果线相连吗,为什么连这点缘分都没有???
郁闷归郁闷,军令如山,宵烛拿不出合理的换签理由,只能选择服从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