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烛把竹篮里的酒菜取出来,摆到牢房外屠狗六伸手能够到的位置。
快上路了,总得吃点好的。
屠狗六死死攥着那封信,终于收起了满身玩世不恭的松弛。
——这天底下,除了母亲,还有谁会称呼他为“六郎”?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我娘她……现在怎么样?”
宵烛其实并不想搭理屠狗六,但看在陈老夫人的面子上,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老夫人的情况很不好。
她原本年纪就大了,身体每况愈下,加之忧思过度,如今只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还难说。
这母子俩,或许不久后就能在黄泉路上见面。
屠狗六颓然地跌坐在草团里。
“我是个不孝子,”他说,“我对不起她。”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对不对得起,已经晚了。
东西带到,宵烛便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于是把空篮子一提,打算离开。
“替我照顾好我娘。”见宵烛要走,屠狗六道:“我不会把你和贺叶屈邻真的事告诉县尉。”
他话里咄咄逼人的语气收敛了很多,但宵烛仍从中听出了一丝威胁。
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
屠狗六算是被冤枉的,他没有通敌。但说到底,如果不是他贪欲太重,又怎么会被卷进这桩麻烦里?他以前干的坏事也不少,如今倒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好人蒙冤,旁人自会同情;坏人落难,可谓老天开眼。
“还有一件事,”屠狗六盯着宵烛的背影,突然又说话了,“你出去以后,小心县令和县尉。”
——县令和县尉?!
宵烛脚步一顿。
石硚岭的县令名为赵安涛,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吏,盘剥起百姓来从不手软,这是众所周知的。
县尉刘保则负责统辖县内治安,此番屠狗六的处决令便是由他下达。
屠狗六的意思是……刘保也有问题?
若屠狗六所言为真,这就能解释刘保为何要越过上级、跳过审讯程序,直接将他处斩了。
“刘保急着杀我,并不是因为我捡到了那副玄古秘银镣铐,那只是一个用来掩盖真相的说辞罢了。他是怕我泄露他的秘密,急着堵我嘴呢,”屠狗六压低声音,快速道,“前阵子我牵狗出门溜弯,无意中在石硚山后山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密道,更怪的是,那天县尉刘保也在场,和一伙裹着黑袍子的人交谈。我听他们说的不是中原话,有点像北方语言,旁边还跟着好几辆装货的马车。怪我心大,喝酒的时候把这件事泄出去了,没几天刘保就派人找上了我,他——”
“嘎吱——!”
话说到一半,大牢外间的铁门忽然被推开!
宵烛吓懵了,脑袋霎时变得空白一片。
几道说话声和脚步声随之传来:
“——大过年的,咱还要在这晦气地方值守,真命苦啊!”
“——谁说不是呢。本来我和老婆约好带孩子回她娘家探亲,结果刘县尉一道令下,老子哪都去不成了!真是上辈子欠的!”
“——咋没看见老黄?清早那会儿他不是还在吗?”
“——他啊,倒霉催的被县令老爷叫走咯!你不知道?咱石硚岭今天可是来贵客了!县令老爷一心想巴结贵客,把官府里的大部分人手都抽去给人家接风洗尘了。”
“——开玩笑吧?咱这破地方,荒山野岭的,哪个贵客想不开跑这里来过年?”
“——你太孤陋寡闻了,我告诉你,今天来的贵客可是……”
讲到此处,说话之人忽然把声音压低了很多,后面的话宵烛无法听清。
另一人听后,陡然拔高音量,惊呼道: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没兴趣骗你这蠢货。”
“——难怪县令老爷看起来那么高兴。不过,他抽调的是刘县尉手下的人,县尉不会恼火吗?”
“——所以我说老黄倒霉呢。夹在两位老爷之间,简直里外不是人!害,甭管那么多了,今天初六,走走走,咱一起去喝一杯……”
“哐当!”
铁门再度合上,脚步声远去。
刚才那俩应该是值守大牢的小吏。他们没到牢房深处来,所以也就没撞见宵烛。
但宵烛已经不敢再逗留下去。
他回头瞥了屠狗六一眼,见屠狗六靠坐在墙角,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提着竹篮匆匆从大牢偏门离开了。
此时外头天光正盛,宵烛的脑子却乱糟糟的。
屠狗六话没说完,但他已然能听懂对方的未尽之言。
——真正通敌并放走贺叶屈邻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县尉刘保!
事情到此便彻底明晰了。
长期以来,刘保与外族勾结,一直在利用职务之便偷偷往北方运送物资。
石硚岭的位置非常特殊。它不在边境线上,所以不会被朝廷注意到;它的北边靠近白微关,层层叠叠的山峦虽然会阻碍交通,却也提供了相对隐蔽的运输物资的环境。
所以,石硚岭很可能已经成了刘保联络须滕人的秘密据点。正因如此,贺叶屈邻真在逃亡时,没有第一时间往边境逃,而是绕远路来到了这座贫穷的小县城。因为他知道,石硚岭会有人接应他。
密道无意中被屠狗六窥见,屠狗六缺乏警惕心,泄露了这个秘密,很快被刘保的人盯上,恰好此时又闹出了当铺一事,刘保便以通敌的罪名将屠狗六抓了起来。只要处决屠狗六,这件事就能继续瞒下去。
刘保好大的胆子!
不知县令赵安涛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宵烛听人说起过,赵县令和刘县尉素来不对付,铆着劲儿想把对方踢下去。对于这件事,赵安涛要么根本不知情,要么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区区一个石硚岭,便能同时容下贪官和奸吏两尊大佛,当真是“人才济济”!
宵烛倍感头疼。
屠狗六把此事告知他,定是存了让他帮忙翻案的心思。
赵安涛和刘保这两只蠹虫,扒在石硚岭百姓身上吸了一年又一年的血,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却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想到乱石村里那些因没有田地而活活饿死的村民,宵烛只觉讽刺。他并非局外之人,正因经历过不公的对待,才会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年年都有惨剧上演,坐视不理,未免显得太冷漠。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揭露县令县尉的罪行?以他目前的力量,想要扳倒有权有势的官员简直犹如蚍蜉撼树。
更何况,不久后他就要离开石硚岭了。他是宣湣的仙侍,有自己命定的职责,不可能抛下一切去拼个鱼死网破,他还要为宣兰樾——
宣……兰樾?
宵烛倏然停住脚步。
他是从官府大牢的偏门走的,出来就是一条僻静的街巷,往日几乎看不到行人,最近过年,这里应该更没人才对。
但今天他刚跨出巷子,迎面就撞上了两个骑着马的人影。
“嗒、嗒、嗒——”
马蹄踏碎满地枯叶,在青石板上叩出有节奏的韵律。
坐在左边那匹枣红战马上的是一名身着玄甲的男人,腰间悬着一柄沉甸甸的青铜佩剑。他一手按在剑鞘上,另一只手缠着马鞭,大半张脸隐藏在面盔下,看不清五官,周身气势却沉稳凛然,教人无法忽视。
而男人身侧,骑着白蹄乌骓与他并行的,是一名披着狐裘的少年。
少年的面容轮廓十分青涩,想来应该年纪不大,甚至可能比宵烛还小,但骑马骑得很稳。几圈缰绳松松挽在他腕间,袖口滑出一截暖玉般的白皙肌肤,与粗粝褪色的缰绳形成微妙的对比。
寒风拂过少年耳侧,将他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吹乱了些许。他微微偏头,拨开碍事的发丝,额间一片深紫色胎记便毫无保留地浮现在了宵烛眼前。
分明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但不知为何……宵烛从这个少年身上寻到了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可少年的容貌和气质又实在太过特殊,玉魂冰魄,兰姿鹤骨,谪仙尘韵莫过如是,见过一眼就很难忘怀,宵烛不认为自己会忘记如此特别的人。
宵烛呆呆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锁在少年身上,很快,他又惊觉这样的行为太过无礼,于是赶紧低下头,匆匆走远了。
而宵烛低头的一瞬间,少年似有所觉,略显冷淡的目光不经意向这边投来。
还是晚了,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单薄的背影。
一旁的男人忽然出声,唤回少年的思绪:
“你已经很多年没回过中原了吧,怀念么?”
“没什么印象了。”
男人一哂:“也对,瞧我这记性。你出生没多久就被送走了,哪还能记得那些往事。”
“吕将军,您的剑穗旧了。”
似是不愿回忆往昔,少年语调一转,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剑柄,青铜打造的睚眦兽首磨得发亮,兽颈处缠着的朱红丝绦却已褪成了暗褐色。
——不,那不是褪色。
剑穗上染的,分明是敌军的血。暗褐色的血迹不断累积,一层又一层,把剑穗染得面目全非。
望着剑穗,男人恍惚想起,十多年前长姐还在人世时,每逢大捷归来,她都会为他重新编结剑穗。
多年过去,至亲已逝,剑穗犹在,睹物思人未免伤怀。
半晌,男人叹了口气,说:
“我是你的舅舅,私下里就不必再称我为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