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低垂,天地混沌得像一只倒扣过来的灰陶瓮。
朔风掠过茫茫雪原,发出厉鬼般的呜咽。满目尽是荒芜,寻不见一丝生机。
这是漠北塞外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
天寒地冻、道路封堵、食物短缺……若不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在这种地方多待上几日,寻常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日暮时分,被大雪掩埋的古道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蹒跚的身影。
那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
她戴着褪色的头巾,身后背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篓,竹篓里装着个三四岁模样的幼童。
在寒风中跋涉太久,母子俩的面颊和嘴唇都被冻成了青紫色。
“娘……”
幼童怯生生地唤道。
但四周风雪吞没了他的声音,母亲并没有听见。
妇人抬起疲惫的眼睛,只见脚下道路绵延至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
绝望在她心里蔓延滋长。
腊月天黑得快,不久后便要入夜。这荒郊野岭里根本寻不到一处栖身之所,她不敢停。
倘若她停下,等明日太阳出来,她和儿子早就冻成了两尊冰雕。
她的脚已经磨烂了,结了冰的血水和脓水黏在鞋袜上,每走一步都犹如酷刑。
人终究是有极限的。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在雪原里走了两天,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然是上天眷顾的结果。
等走到路边一株枯死的桦树旁,妇人终于支撑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随后便瘫坐在了树底。
幼童被吓懵了。
他笨拙地爬出竹篓,用力拥紧妇人,想要将自己身体里的温暖传递给母亲。
可惜只是杯水车薪。
妇人越来越虚弱,吐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
望着眼前那张稚嫩的面容,她颤抖着道:
“对不起……”
——对不起,是娘亲没用。娘出身贫寒,没办法给你锦衣玉食的日子,也没办法保护好你。
他们家穷,她丈夫是个嗜赌如命的混账,为了凑钱去赌,甚至敢打变卖妻儿的主意。幸好她反应及时,提前出手杀死了丈夫,可她也因杀人而被官府通缉,只能带着儿子逃亡到塞外。
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分明是万般无奈之时的自保,她却要为此付出代价。
母子俩依偎在树下取暖,天色渐渐昏沉。
“呜——”
万籁俱寂之时,一声凄厉的嗥叫突然响起,划破了无垠雪幕。
听见那声音,妇人一惊,瞳孔里瞬间写满恐惧!
——是觅食的胡狼!
先前赶路时,应付寒冷、疲惫和饥饿占据了她的大部分心神,她竟忘了荒漠中还有这一重隐患!
其实妇人很清楚,即便没有遇上胡狼,他们活下去的几率也是相当渺茫的,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害怕。
积雪封路,这些胡狼自然也寻不到食物,挨了好几天饿。它们有着利刃般的齿爪,迫不及待想要剖开猎物的胸膛,撕扯、吞嚼其中的血肉!
“呜——呜——”
令人胆寒的嗥叫声仍萦绕在耳畔。
妇人僵硬地抬头,不远处,果然有几点红光自昏暗暮色中亮起。
是胡狼的眼睛。
她的视线已经被.干涸的血迹弄得模糊了,但她能判断出来,胡狼,远不止一只。
妇人颤抖着将手伸向腰间,那里悬挂着一个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把细长的砍刀,刀身上还凝着暗褐色的血块。
数月前,她便是用这把刀砍碎了丈夫的脑袋。
那个男人残暴又无能,每日除了赌博酗酒就是打骂妻子,她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所以,在丈夫试图将她打晕卖去妓馆时,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了砍刀。
手起刀落,血沫四溅,葬送了一个凶恶赌徒的命,却也为她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那时她惊奇地发现,原来杀人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就和劈柴一样。
杀人须得偿命。她因此被官兵追捕,被迫颠沛流离忍饥挨饿,但她从不后悔,唯一的遗憾是让丈夫死得太过容易了。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将他绑起来,再一刀刀剜去骨肉,让他好生尝尝这千百个日夜来萦绕在妻儿身边的恐惧!
思及故往,妇人浑浊的瞳仁里闪过一缕奇特的光。
她伸手解下头巾,一点点将砍刀上的血块擦拭干净。
银白锋刃渐渐显露,雪亮寒光足以刺痛人的眼睛。
“阿福,”妇人突然唤儿子的名字,“爬到后面那棵桦树上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下来。”
幼童不明白她的意图,站在原地不动,只愣愣地望着母亲。
妇人神色严肃,把儿子往身后一推,低吼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往日你不是最爱偷摸爬树吗?”
这下幼童终于不再犹豫。他抱着树干,三五步就灵活地爬到了高处枝杈上。
妇人握紧刀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
“你们这些畜生,”她轻蔑地打量着那些胡狼,语气森寒,“想要我和我儿的命,先问问我的刀同不同意!”
群狼在地上刨了刨爪子,随即一拥而上。
杀!
妇人重重挥起砍刀,来一个屠一个。狼首被她割下,狼爪被她斩断,血水在雪地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殷红糜艳的花。
完全是不要命的杀法。
此刻,这个女人已然化身为厉鬼修罗。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不会让这些狼靠近桦树半步!
躲在树上的幼童窥见这血腥的一幕,早就被吓破了胆。
他拼命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恐对母亲造成干扰。
受连日暴雪影响,这些胡狼也已经饿了很多天,一个个骨瘦如柴,行动较往日迟缓不少,因此给了妇人喘息的机会。
“我要杀了你们……”她伸手抹去侧脸上的血迹,形容堪称可怖,“我要杀光你们!”
膝盖骤然一痛,是尖利的狼牙咬住了她的腿。妇人身体往下倒去,却借此机会扼住胡狼脖颈,刀尖往上一挑,从下颌处捅穿了狼的头颅。
——她要斩的不是狼,是这不公的世道,还有埋藏在心底十余年、始终无法消解的恨!
六岁被拐、十六岁为人妻,她和天下千万贫弱孤女一样,忍受了非同寻常的折磨,如无意外,将一直忍到死去。
如今她不想再忍了,举起屠刀妄图斩断身上的桎梏,却背上了累累恶名。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的辩解、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她淋漓尽致地宣泄着自己的恨意,杀得肆意而快活。
可狼实在太多了。
砍刀慢慢变钝,体力也渐渐透支,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她的左腿被生生咬下一小块肉,剧痛令她跌坐在地,无法正常行动。
见状,最强壮的那只头狼发出一声低嗥,随即猛扑了上来!
妇人握紧砍刀,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她逃不掉了,很快就会沦为这群畜生的盘中餐。
与其生生忍受被群狼撕咬分食的痛苦,倒不如一击毙命,干脆利落地死!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幼童惊惶道:“娘亲——!”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
“咻——”
银光撕裂暮色,一支羽箭自远方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擦过妇人手背,带出一条细长的血口子。
吃痛之下,妇人下意识松开手,“哐当”一声,砍刀便掉在了地上。
而这还没完。
“哧——!”
箭簇没入胡狼脖颈,霎时间,血肉横飞。
它扎得又稳又准,直中要害,顷刻间便令那只头狼丧了命,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头狼已死,见大事不妙,其余胡狼不敢再起觊觎之心,短嗥几声后便纷纷掉头逃跑了。
妇人“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那具狼尸安静地躺在她脚边,脖颈处钉着一根羽箭,源源不断的血水正从伤口处涌出。
因为沾了血,箭尾银白色的翎羽被染成妖艳诡异的红色,血迹丝丝缕缕蜿蜒交织,像开在冥府忘川河边的彼岸花。
“娘亲……娘亲!”
幼童跌跌撞撞地爬下树,抱着母亲的腰,害怕得大哭起来。
妇人勉强直起上半身,拍着儿子的背,轻声哄道:
“别怕,娘亲在,已经没事了……”
她运气好,虽然挂了不少彩,但没有伤及要害。
尽管如此,妇人浑身仍保持着高度紧绷戒备的状态。
她能感受到,方才破空袭来的那一箭里裹挟着极为凛冽的杀意。
比寒渊还要冰冷,比邪祟更为凶戾。
寻常人是射不出这样的箭的。
——到底是谁救了他们?神威武将?恶鬼阎罗?
妇人无声抬头,望向羽箭射来的方向,目光中充满敬畏之色。
此时天边垂挂着最后一点残阳,金红余光沿着远山的线条游走,给那个还没来得及收弓的身影镀上一层血色轮廓。
可令妇人没想到的是——
那人既非神威武将,也不是什么恶鬼阎罗,而是一名面容稚嫩、瞧着年纪还很小的少年!
对方跨坐在一匹踏雪乌骓上,身披雪白狐裘大氅,束在脑后的青丝被猎猎长风吹得四散纷扬。
若非他手中还执着一柄长弓,仅凭那单薄的身影,旁人绝对不会相信是他射出的那一箭!
见妇人这边危机解除,少年微微眯起眼,反手将多抽出来的羽箭塞回箭筒。
随后,他策马来到母子二人身边,蹙眉问:
“北境苦寒,大雪封路多日,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官府已严禁百姓私自外出。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小少年最多也就十岁出头的模样,说话口吻却意外的老成。他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但不难看出容貌生得极好,乌发雪肤、唇红齿白,眉心烙着一片银莲花瓣状的浅紫色胎记。
妇人本想着会不会是哪个王公贵族或者富商大贾家的小公子,但此番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孩子的衣饰打扮非常素。束发用的是粗糙雕刻的木冠,衣服是由民间常见的棉麻布料纺成,连肩上的狐裘也不是名贵的雪狐皮,白中透出一点点杂色,应当是普通山狐皮毛所制。
朴素得过了头。
他浑身唯一的装饰,只有腰间悬着的一枚玉佩。那玉佩通体莹润无瑕,表面雕着精致的兰草纹样。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到了这少年身上,却也不尽然。
他的气质太过出尘,瑰姿奇表、锋韵内藏,犹如禅室中蓄养出来的名贵兰草,突兀地长在了这北原的雪地里。
扶风穿林樾,涉水寻兰皋。君子佩兰,当真妙极。
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尊玉面杀神?
妇人一时想得出神,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于是少年又重复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我们……”
妇人回过神,刚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
这孩子所持的弓是玄铁曲弓,她认得这种弓,一般只有戍边军才会持有。换句话说,他大概是军队的人!
而她现在正被官府通缉,贸然报上名字,岂不是自投罗网?
妇人陷入了沉默。
见她不肯答话,少年似是失去耐心,马鞭一扬便要离开。
“小公子请留步!”怕对方真就这么走人,妇人强忍着腿上的痛,急忙唤了声,“马上就要入夜,附近没有栖身之所,那些恶狼也可能再回来!能否请您发个善心,带我的这个孩子离开此处?”
她把身边的幼童往前一推,继续道:
“我贱命一条,又背负着罪孽,注定是活不成了,可稚子无辜!我恳求您帮帮——”
少年打断道:
“明日清晨我就要随军离开北原。路途遥远艰辛,条件极为艰苦,断不可能带着一个……”
他顿了顿,随即摇头道:
“总之,我帮不了你们。”
——妇人听出来了。少年没说出口的那个词,是“累赘”。
她忽然膝盖并用往前爬了几步,额头重重磕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