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宵烛把鱼食塞进荷包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说吧,这回是要我帮你洒扫回廊,还是整理书阁?”
“都不是,”繁露捏紧衣角,表情不太自然,“殿下养的那只金斑守宫跑出来了。我很怕它。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它捉回来?”
???
听见“守宫”二字,宵烛脸色变了。
“不是说有琉璃罩拦着吗?那爬宠是怎么跑出来的?”
宵烛声音有点颤抖。他也怕守宫。
毕竟……那玩意儿是吃虫子的。
以前灵卜还在的时候,曾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宵烛说:
“金斑守宫娇贵得很,寻常虫子不吃,只肯吃/精心饲养的肥美灵虫。你说,宣湣养着你,不会是为了给他心爱的宠物弄点口粮吧?”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即便变成了人,宵烛骨子里仍残存着某些属于萤火虫的天性,对天敌的恐惧一时半会也很难克服。
繁露别开眼,说:
“殿下太久没回来,琉璃罩无人维护,不知怎么就开了条裂缝。它是从裂缝里跑出去的。”
沉默一会儿后,宵烛叹了口气:
“罢了。我去把它捉回来,你别担心。”
宵烛已经想通了。横竖不过一只守宫而已,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有什么好怕的?
倘若弄丢了主子的灵宠,他们谁都担不起责任。
繁露感激道:“实在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宵烛说:“没事。我也是文琇宫里的仙侍,这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责。对了,那条守宫现在在哪儿?”
“在……”女孩的眼神飘忽不定,始终不敢和宵烛对视。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看见它爬到后院那座叠石假山上去了。”
宵烛忍不住想,繁露今天好生奇怪。
是被吓坏了吧?
他点点头,不再逗留,转身往假山的方向走去。
“宵烛!”
背后的繁露突然喊了一声。
宵烛疑惑问道:“怎么了?”
女孩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的情绪里。她用手指绞着衣摆,将下唇咬得发白。
最后,她深深看了宵烛一眼,说:
“对不起……”
宵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再三道歉,但还是安慰道:
“和我客气个啥?不是你的错。放心吧,我有办法把它抓回来。”
话虽如此,等真走到假山上,宵烛的牙关仍是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他警惕地盯着四周石壁,生怕从哪儿掉下一条肥硕的守宫,张嘴咬他一口。
这些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因为,他绕着假山转了一大圈,却始终毫无所获。
——到底钻到哪里去了?
宵烛正发着愁,这时,一道金光突兀地从他眼前窜了过去。
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条金斑守宫!
它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长尾巴拖在身后晃啊晃,一副挑衅的姿态。
这下宵烛哪还顾得上害怕。他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这畜生灵识未开,除了主人宣湣外谁都不认,自然不会听宵烛的话。
它在泥地上磨了磨爪子,“咻”地一下又窜走了。
宵烛拔腿便追。
一人一动物跟捉迷藏似的在假山里追逐了半天。那爬宠十分狡猾,仗着自己身形小、行动速度快,把宵烛耍得焦头烂额。
不知不觉,宵烛就追到了假山的另一头。
文琇宫只有东、南、西三面砌了宫墙,这座假山正好位于北面,起一个阻隔作用。
换言之……一旦翻过这座假山,就意味着离开了文琇宫,也离开了太子设下的结界。
可宵烛一心想着要捉回那只金斑守宫,对此毫无所觉。
等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迷了路。
周围都是雪白肃穆的宫墙,再不见文琇宫里熟悉的山水花木。
宵烛呆呆望着它们,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恐慌。
——这是哪儿?
很早之前繁露就告诫过宵烛,文琇宫有太子设下的结界。除了深受太子信任的灵卜仙君外,其余仙人无法擅自闯入。
只要待在结界里面,他就是安全的。
彼时宵烛虽没有继续追问,但心里隐隐能明白,自己在仙界大概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那些仙族不欢迎他,更不可能友善待他。
宵烛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他想原路折返,可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怎么都无法回到原点。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是新来的杂役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自化出人形以来,除了繁露和灵卜,宵烛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打过交道了。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浑浑噩噩地转身,脑海中竟一片空白。
叫住宵烛的是一名面色严肃的仙娥,衣着打扮和繁露迥然不同。
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宵烛呼吸滞了一瞬。
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如雪片般涌进他脑海。沉香宝辇、琉璃盅、九曜星舆图、傀儡丝……
该说是天意弄人,还是冤家路窄?
——此时此刻,站在宵烛面前的这位仙娥,赫然就是当初听命于溯时星君、并导致九千只萤火虫丧命的刽子手之一!
仙娥蹙眉望着落单的少年,训斥道:
“琼阆天宫里不允许随意走动,你是哪个仙人宫里的,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我……”
宵烛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令他丧失了语言能力,加上他对文琇宫以外的情况知之甚少,连个谎都没法扯。
见他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仙娥的耐心逐渐告罄。
她秀眉一凛,正要开口,幸而这时,一只传讯灵鸟匆匆飞来,张嘴吐出一段话:
“青阑仙子!陛下传了急令,所有仙人必须即刻赶至主殿,溯时星君也还在等您!”
仙娥听罢,忙道:
“我这就过去!对了,这名杂役行踪鬼祟可疑,你帮我把他带走,晚点我会单独审问。”
“是。”
传讯灵鸟飞到地上,化作一位蓝衣仙娥。她抬手掐了道咒诀,宵烛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听她命令行事。
青阑仙子离开了。蓝衣仙娥用咒诀控制着宵烛,押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前所未有的绝望如潮水般漫上宵烛的心。
他想逃,却根本逃脱不了。落到这种境地里,只能任人宰割。
谁会来救他?宣湣不在、灵卜不在、繁露……
等等……繁露?
冥冥中似乎真的有一股力量听到了他的呼救。走到某处转角,宵烛和蓝衣仙娥迎面撞见了一个女孩。
正是繁露。
瞧见宵烛,她面露惊诧: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四处寻不见你的人,我都要急死了!”
蓝衣仙娥愣了愣:
“方才青阑仙子见他行踪可疑,命我押他回宫。你认识他?”
繁露急道:
“都是误会!这孩子是我们文琇宫里的仙侍,平日就呆头傻脑的,不太会说话。如若冲撞了青阑仙子,我代他赔罪!您看可否行个方便放了他?也算是给我文琇宫一个面子。”
蓝衣仙娥犹豫了。
她平日效忠于溯时宫,按理说只能听从溯时星君和青阑仙子的命令。
但架不住繁露各种软磨硬泡,甚至搬出了太子的名号,最后,她只能妥协道:
“既然是你们宫里的人,就带回去管好了,下不为例。”
繁露连连赔礼道歉。
蓝衣仙娥走后,繁露解了宵烛身上的控制咒。
“吓死我了!你怎么回事?”
“我本来在追那只守宫,没想到追着追着就离开了文琇宫……”
听完事情的经过后,繁露叹气:
“算了,总归是虚惊一场,你赶紧跟我回去。”
她拉着一脸懵的宵烛往回走。宵烛劫后余生,自然全心全意信任着她。
“繁露……”宵烛小声道,“谢谢你救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听闻此言,女孩的步伐微不可查地一顿。
宵烛还在一旁碎碎念:
“我刚刚真的很害怕。你知道吗?那个青阑仙子,当初就是她把我们抓到天上来的。溯时星君还让她还在我们身上穿了傀儡丝,好疼好疼……我都快要忘记那种疼痛了,但一看见她,就全部都想起来了。”
繁露说:
“没事,都过去了,你现在是文琇宫的仙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溯时星君不能再要你的性命。”
“嗯。”宵烛点头。
繁露又道:
“宵烛,你要记住,我今天之所以能救你,并非她们卖我人情,而是仰仗太子殿下的恩威。当初也是殿下在灵卜司救了你,给了你活下来的机会。他对你有天大的恩情,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报答他,知道吗?哪怕付出一切,也在所不辞。”
付出一切,也,在所不辞……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现在了宵烛脑海里。他隐隐觉得女孩的话有问题,却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
默了半晌,宵烛开口道:
“殿下对我有恩,我会把他的守宫找回来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谁知繁露摇头道:
“不用再去管那条守宫了。殿下现在危在旦夕,溯时星君使用魂晷,已经找到了他另一半魂魄的所在之处。”
宵烛被这个消息砸得一怔:
“在哪里?”
“人界。当今天下,旧王朝日渐衰微,九州已隐隐呈现割据动荡之势,很快战火便会席卷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王朝更替是历史的铁律,无人可挡。而根据预言,多年后,这一切动荡将会由一位新帝终结。太子殿下是紫薇帝格,如无意外,他遗失的那一半魂魄便将担此重责,投胎成为未来的九州之主。”
“既然已有眉目,就好找多了,”宵烛松了口气,“等那位凡人帝王死后,再去取回他的魂魄,与太子殿下的神魂合二为一,殿下是不是就有救了?”
“没那么简单,”繁露的声音带着疲惫,“殿下缺失的那一半魂魄,是主掌恶欲杀伐的邪魂,天生带着极重的凶戾之气。换言之,即便他拥有一统天下的雄才谋略,也注定因杀业过重而成为一个暴君。死后业障缠身化作厉鬼,魂魄无法进入轮回,只能消散在天劫之下。”
宵烛听后,茫然道:
“那……该怎么办呢?”
“此局也并非全然无可解。凡人皆有善恶双魂,二者合二为一,方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繁露说,“待那名帝王降生之时,将善魂也送入他体内,便能制衡恶魂,使其不至于犯下杀业。”
“所以,是要将太子殿下的魂魄剥离出来,送入人界重新投胎吗?”宵烛问。
繁露点了点头。
宵烛说:“殿下是福泽深厚的贵人,一定能成功的。”
繁露盯着宵烛,片刻后缓缓道:
“我当然信任殿下,可此行实在凶险,无论如何……都要确保万无一失。”
女孩的目光紧锁在宵烛身上,犹如织开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愈缠愈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
这样的目光令宵烛害怕。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繁露却不打算放过他。
她用力按住宵烛的肩膀,不顾他的挣扎,继续道:
“——投胎转世亦是历劫,仙界不能直接干涉,更无法左右其结果。因此,仙帝陛下想为太子挑选一名陪同历劫的随侍,以增添成功的筹码。可选来选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今日将召开最后一场擢选大会。”
“——多年前你撞过殿下的命网,从此与他因果相连,所以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不会令我们失望的,对不对?宵烛,他救过你,你就应该还了这份恩情!”
她的话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利刃,一字一句割在耳畔,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宵烛终于明白了她身上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可已经迟了。
——这根本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