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宵烛来到凡间的第十四个年头。
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他原本并非凡间之人。
——或者再明确一点说,他连人都不是,只是一只生活在神农谷里的萤火虫。
神农谷乃上古时期炎帝陨落之地。山谷内人迹罕至、灵气充沛,由此孕育出了无数珍奇草木、异兽灵虫。
宵烛正是其中之一。
萤火虫的生命如露水般短暂易逝,正常情况下,它们最多只能活一个夏季,入秋以后便会死去。
但那时宵烛灵识未开,懵懂的头脑中根本没有对“死亡”的概念。它有成千上万的亲人伙伴,每日饮花露甘泉为食,活得恣意无忧。
如今想想,那是一段多么宁静快乐的日子。
可惜这种安逸最终没能持续下去。
在某个披着金橘色晚霞的黄昏,沉寂已久的神农谷忽然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四只莹洁无瑕的白鹿拉着一辆华美的沉香宝辇,足踏祥云破空而来,每步落下便在原地绽开一朵玉蕊冰莲,车轮碾过之处自动铺开五色云锦,清光流转,如梦似幻。
宝辇周身缭绕的仙气惊醒了谷中的生灵,宵烛和同伴们也纷纷飞去凑热闹。
沉香宝辇在一处水泽边停下。
几名端庄美丽的仙娥拨开纱幔,从车里款步走出,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紫玉琉璃盅。
月白衣裾拂开萤草上的露水,鲛纱织成的披帛流淌着银河般的光泽,微风把仙娥们身上的环佩吹得叮当作响,那是人间听不到的仙乐。
宵烛和伙伴从未见过如此瑰奇的景象,一时都看呆了。
接着,那些仙娥念动咒诀,开启了琉璃盅的封印。
几乎是瞬间,毫无心理准备的萤火虫们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进了琉璃盅!
直到这时,它们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这些仙娥是冲着自己来的!
对危险的本能感知令萤火虫们开始拼命挣扎。它们想逃。
可那紫玉琉璃盅是仙器,怎能容这群低等的灵虫挣脱?
从入盅的那一刻起,它们便逃无可逃。
*
捉完萤火虫后,紫玉琉璃盅缓缓闭合,沉香宝辇载着仙娥们回到了天界。
从古至今,人族与妖族长期共存于凡间。而在三界的最高处,有一座巍峨的琼阆天宫。
传闻那是仙族的领地,也是无数人间修士梦寐以求的归所。但琼阆天宫戒备极其森严,外部设有重重结界,人族和妖族根本不可能被它接纳。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有生之年,作为一只低贱的灵虫,宵烛得以窥见了它的真容。
白玉门扉缓缓开启,浑厚钟鸣响彻整座琼阆天宫。
它的确如传说中一般,玉阶丹陛、云蒸霞蔚,衬得人间帝王修建的一切奢华宫殿都黯然失色。
这全然陌生的景象令宵烛感到害怕。
它积蓄起全身力气撞击琉璃盅的封盖,一遍又一遍,直至把翅鞘撞得残缺不全。
它不想待在这冷冰冰的殿堂内,它想回家,回温暖的神农谷,回到那水草丰美的山川湖泽中去。
“别不知好歹了,”一名仙娥察觉出它的意图,皱眉道,“太子殿下九千岁诞辰在即,能为他庆贺生辰,可是你们这些小虫子的荣幸呢。”
太子……殿下?
宵烛茫然。它一句话也听不懂。
仙娥早已没了耐性。
她素手轻敲盅壁,一道灵力瞬间从指尖溢出,压得宵烛无法再动弹,只能乖乖听凭摆布。
*
后来宵烛才知晓,仙娥口中的“太子殿下”,是这琼阆天宫里唯一的神,更是整个仙界公认的未来之主。
仙和神是不一样的,妖和魔亦同理。
远古洪荒时代,神、仙、人、妖、魔五族曾共存于世,其中以神魔二族实力最强。
后来水神共工在帝位之争中败给颛顼,因而怒触西北不周山,引发了洪水天劫。
始母神女娲历尽艰险,炼五色石以补天窟,才将天灾平息。
天劫过后,共工的做法自然引起众怒,女娲由此兴兵征伐其部族,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这场战争的目的不止是讨伐共工。
昔日为争夺五界统领之位,神魔二族积怨已久,便借机加入战局,企图将局势搅得更浑,最终却两败俱伤。从那以后,神族和魔族相继陨落,世间便只剩下了人妖仙三族。
——既然神族早已陨落,琼阆天宫的太子为何会被冠上“神”的名号?
背后的秘辛宵烛就不知道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位太子殿下的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连过个生日都有无数仙人上赶着讨好他。
“九”在仙界被视为最祥瑞的数字,“九千”更是祥瑞中的祥瑞。
为了给太子准备这次的庆生贺礼,仙人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连头都快要想破了,只希望能借此机会获得太子青睐。
溯时星君便是其中之一。
他准备的贺礼是一幅九曜星舆图。只要将卷轴拉开,图上的星斗便会按观赏者的喜好排布成不同画面,世间千变万化皆蕴含在其中。
这件礼物已经是珍品中的珍品,但溯时星君对此并不满意。
天界珍宝无数,他要一出手就惊艳众人。
思来想去,溯时星君决定在呈上卷轴时加一道节目——
试想,如若事先将九千只萤火虫封印在这幅图中,等到生辰宴上,太子打开卷轴,无数萤光渐次从画中跃出,在殿堂上方汇成皎皎银汉,那该是多么壮丽的景象!
溯时星君又听闻,凡间有一处神农谷,谷中的萤火虫汲天地灵气而生,发出的光芒明亮而纯粹,是进行这场表演的最佳选择。于是,他将紫玉琉璃盅交给宫中的仙娥,命她们即刻下界,去捉九千只萤火虫。
因着仙人的一念贪欲,宵烛和亲人同伴们便被迫离开故土,来到了天界。
太子生辰宴前夕,溯时星君忽然命仙娥把所有萤火虫都放了出来。
宵烛以为这是重获自由的信号,兴奋地在大殿里四处飞来飞去。
结果下一刻,它的腹部倏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
仙娥吟咏起古老的咒诀,一根极细的丝线缓缓浮现在她指尖。
那丝线不断延展、变长,就像用编绳穿念珠一般,顺次穿透了每只萤火虫的身体。
——九千只萤火虫数目太过庞大,想要在短期内将它们训练妥当,并非易事,溯时星君便想到了用傀儡丝操控的法子。
这些灵虫不会痛吗?
傀儡丝入体,怎么可能不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萤火虫的一生本就如露水般短暂易逝,能用有限的生命博取太子殿下的欢心,该是何等的“殊荣”!
被穿上傀儡丝后,宵烛的意识一直浑浑噩噩的,往后每每试图回想那段经历,皆以失败告终。
这或许是身体的本能在保护它。
毕竟……一些痛苦不堪的回忆,忘掉也罢。
溯时星君将这幅精心制作的九曜星舆图放进白玉锦盒,又亲手裁了流霞缎,捆扎在锦盒上方,命宫娥妥善保管。
*
随着太子生辰临近,一向肃穆的琼阆天宫内难得有了喜气。
可令所有仙人都没想到的是,等真到生辰宴那天,宴会的主角却缺了席。
高台之上,望着空缺的太子尊座,仙帝满面凝重,长久不语。
他虽未解释,众人却已能猜到缘由——
太子命中劫数将至,神魂不稳,身体欠恙,今日怕是来不成了。
寿星来不成,但规定的礼数流程还是要走的,贺礼该送也得送,讲求一个体面。
溯时星君的脸色黑如锅底。太子缺席,他的一切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别的仙人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强颜欢笑地呈上礼物,说着恭贺的话,竭力粉饰算盘落空的失望。
没多久,溯时星君宫里的仙娥便走进了大殿。
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幅九曜星舆图。
画幅拉开的一刹那,流动在大殿内的丝竹声忽地停滞了。
抚弄冰弦的司乐仙子痴痴抬起头,眼底淌过一抹惊艳之色。
其余仙人亦是同样的反应。
一粒又一粒萤火自三尺鲛绡卷轴中跃出,在半空中化作了熠熠星辉。
随后,这九千道星辉又渐渐凝聚成一座巨大的光轮,二十八星宿依次流转于其表面,既绚烂,又震撼。
“当真是一场精彩至极的表演。”仙帝紧锁的眉头终于化开了些,赞叹道:“溯时有心了。”
溯时星君忙起身行礼:
“一点薄礼而已,您谬赞了。小仙祝太子殿下华光如孤皎明月高悬万代,神威似中天玉衡永镇四方。今日无缘当面送上祝福,只能斗胆托陛下代为转达。”
仙帝颔首:“那是自然。湣儿一定会喜欢的。”
“这点雕虫小技若能得殿下青睐,真是小仙的荣幸……”
——好疼,好热……
——我是不是,快死了?
九曜星舆图收拢时,骤然加剧的痛楚令不少萤火虫挣断了身上的傀儡丝。
它们的腹部还发着光,温暖又明亮,可那是它们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神仙们对谈、饮酒,气氛再次活络起来,无人将目光施舍给这些生命行将就木的萤火虫。
宵烛看见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尸骸在半空中燃烧,到最后,连一点灰烬都没留下。
区区流萤,如何能抗衡仙界。
这就是它们既定的结局。
宵烛的视线渐渐模糊,它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心里一直有道声音在对它说:回家吧,离开这座宫殿,回神农谷,去寻一片湿润温暖的水泽,枕着夏夜的轻风,在芦草柔软的叶脉上长眠。
——是的,我要回家。
它如此想。
那点微弱的意念在此时竟发挥出强大的支撑作用。宵烛扑腾着翅膀,忍着周身烧灼的剧痛,从天宫穹顶的缝隙间飞了出去。
然而它不认路,眼睛也辨不清方向,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循着本能四处乱飞,最后,闯进了一座陌生的宫殿。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天界共有大大小小约千余间宫殿,里面住着各路神仙,而宵烛进的那间,好巧不巧,正是由灵卜仙君掌管的灵卜司。
更为巧合的是,那一天,缺席了生辰宴的仙界太子宣湣也在灵卜司里。
但宵烛事先并不知情。
长时间的飞行慢慢耗尽了宵烛的体力,只剩残缺翅翼在半空中无力地拍打。
等最后一点力量用光后,它的身体似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往下坠去。
——看来,还是失败了啊……
宵烛有些失落地想,终究是回不去了。
九千只萤火虫,就在这华美的琼阆天宫内潦草地终结了一生。
它们生来微渺,又没有灵识,小小的心里自然装不下太浓烈的爱与恨。
譬如此刻,即便生命步入末路,宵烛心中也只有对故乡神农谷的不舍和依恋。
它死了。
——这只可怜可悲的、被迫离开故土的萤火虫,最终,死在了冰冷的琼阆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