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铁链勒住宵烛的是个活人,而且,听对方呼吸声,应当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所谓的挣扎反抗不过是蚍蜉撼树。
铁链表面散发出一股极为阴冷的寒气。寒气渗入肌肤,冻得宵烛更加无法动弹,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气音。
好痛苦……
恍惚间,宵烛迷迷糊糊地猜测,这铁链中大概掺杂了玄古秘银。
玄古秘银产自北方极寒之渊,质地坚硬牢不可摧,据传其天然携带的寒气能震慑世间一切凶兽。
某种意义上来说,恶人也算一种凶兽,因此官兵押送穷凶极恶的要犯时,往往会为他们佩戴掺了玄古秘银的镣铐。
于是宵烛笃定,身后之人的来头不简单。
该说不说他今天的运气可真够“好”的。本想绕个远路躲开屠狗六,谁知半路恰好遇上一场大暴雨;遇到暴雨也就罢了,随便钻个山洞躲雨,还能撞上心怀不轨的歹徒!
——莫非今天真要把小命交待在这里?
他偏不!
宵烛还有个杀手锏没用。他拼命凝聚意识,再次在心中背起引火真诀。
引火真诀从低到高共分九阶。宵烛没灵力,只能使用最低阶。引来的火名为“萤烛微火”,火势很弱,除了在做饭时点灶生炉外几乎没太大用处。
至于最高阶呢?
据说那是只有上古神魔才能使用的,可引来“凤凰真火”,焚尽世间一切污秽邪恶。
要对付一个凡人,最低阶便足矣。
“......气海腾朱鸟,绛宫引丙丁。三焦通赤脉,十指化炎精。一念焚山意,半息燎原形。若得离火髓,须向灵台明——引火!”
咒诀无声落下。
刹那间,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而后迅速汇成一团团小火球,冲向宵烛身后的歹徒。
“!”
火焰灼烧皮肤,那人终于吃痛地松开了手。
宵烛趁机推开对方,得以脱逃。
他方才被铁链勒了太久,脖子和脑袋衔接处气血受阻,没走几步便晕得厉害。
不行……还是好难受……
宵烛伸手扶住洞壁,胸闷得想吐。
使用初阶引火真诀虽然不需要灵力,但高频使用会损耗一部分精神力,出现轻微眩晕症状很正常,休息片刻便可恢复如初。
这点副作用放平日里无伤大雅,可对眼下本就置身险境的宵烛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宵烛心有余悸地往旁边瞄了一眼。
方才的混乱中,有些火种扑到了歹徒衣服上。
那歹徒似是未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慌乱滚到一边,想要扑灭身上的火苗。
但他手腕上戴着镣铐,两只镣铐间又连着很短的铁链,根本没办法做出脱外衣这样细致的动作。
歹徒发出低哑痛苦的咆哮,像一头真正的发狂的野兽那样,在地上翻滚、挣扎。
这人穿着一件粗布囚衣,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皮肤上全是干涸结块的污泥和化脓的疮疤,脏得几乎不辨人形,像极了话本子里那些茹毛饮血的山林野人。不过,即便弓着躯体,他的身材也相当伟岸健硕,微隆的肌肉均匀地排布在四肢上,看着就是个力气极大的悍匪。
听着那令人胆寒的咆哮声,宵烛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
其实从宵烛踏入山洞的那一刻起,这蛰伏在暗处的歹徒就盯上了他。
待他走到洞穴深处,歹徒便突然发难,企图用手腕上的铁链将他活活勒死。
可以想见,刚才如若不是镣铐限制了歹徒的行动,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宵烛自认是个正直的人,但也不会滥发善心。
是这歹徒袭击他在先,他才不会同情这种贼人呢。被烧死也是纯纯活该!
山洞外雨势浩大,部分雨水顺着岩壁的缝隙渗了进来,在角落处汇成小水洼。
歹徒费力爬到水流倾泻下来的位置,没多久,身上的火苗便被尽数浇熄。
这时他已经透支了全部力气,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里,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宵烛和歹徒一个站,一个躺,彼此大眼瞪小眼,画面堪称诡异。
等眩晕症状缓解一点后,宵烛准备直接走人。
谁知这时,那歹徒突然开口说话了:
“——不打算杀了我?就不怕留下后患?”
歹徒的嗓音粗粝而嘶哑,如同一把历经风霜后逐渐锈蚀的号角,已辨认不出原本的音色。但违和的是,他的口音是很纯正的中原官话,没有夹带方言。
这说明,此人必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至少是念过书的。
宵烛闻言,脚步微顿。
杀了他?那怎么可能。
宵烛素来知晓杀业太重会反噬自身的道理。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恶人不一定有恶报,好人也不见得就能结善果。但等死后去了阴曹地府,所有人的恩怨因果都会明明白白地写在功德簿上,由判官裁定是非。
生前造孽杀生,意味着死后得受苦还债。哪怕是神仙,杀业过重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和这男人之间并无深刻的仇怨,何必弄脏自己的手?
宵烛摇摇头,不打算搭理歹徒的问题。
见宵烛不说话,歹徒又喃喃道:
“你不是朝廷的追兵,用的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巫术……你到底是什么人?”
……巫术?
宵烛听了有点恼火。
真没见识!那是仙术!仙术!仙术!
可惜他是个哑巴,没办法反驳对方的话,否则高低得怼回去。
歹徒还在那边絮絮叨叨:
“看打扮,想必你的生活并不富足。难道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困在山岭田间?不论你是谁,只要能助我离开这里、离开沂国,我可以许诺——”
话音蓦地被打断。
“唰”,宵烛再次使用了引火真诀。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已能游刃有余地操控那些火星子。
点点细碎微光在黑暗的山洞内亮起,犹如夏夜流萤,又似九霄星河的一隅。它们渐渐排列成整齐的光带,悬浮在宵烛身侧,为他照明。
看着挺唬人,实际上根本就没啥威力。
不过嘛……能唬人就够了。
宵烛就是要震慑住那歹徒,防止对方再度暴起伤人。
望着眼前如梦境般的画面,歹徒微微怔愣,一时失语。
接着,他看见那瘦弱的小少年走到自己面前,抬手指了指咽喉处,随即又摆了摆手。
看清宵烛的手势后,歹徒皱眉问:
“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这不是重点!
宵烛脖子上还有几道被铁链勒出的痕迹。他用手指着那处伤痕,本意是想提醒歹徒:我凭啥帮你?你刚刚差点杀了我!我可没那么大度!
哪知对方会错了意。
更离谱的是,歹徒说得也没错。
他!的确!是个哑巴!
宵烛郁闷地蹲在歹徒面前,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懂,两只手胡乱比划一通,大意就是:我不杀你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至于救你,那不可能。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以后别再做恶事。
话虽如此,宵烛却很清楚,这人行动不便,又受了重伤,加之山洞里没有任何食物可以果腹,多半是活不成的。
犹豫一番后,宵烛伸手从衣襟里摸出先前捡来的包子。
他今天淋了雨,又在山洞里折腾一通,衣服早就弄脏了,唯有两只酱肉包被保护得很妥帖。
宵烛把包子递到歹徒眼前,果不其然在对方眼底窥见了一丝诧异和戒备。
唉!宵烛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救一个坏蛋图什么?行善积德?估计阎王老爷都不会认的吧!
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宵烛手臂都举酸了,歹徒却依旧纹丝不动。
不要?难道是怕有毒?
那正好,他还心疼自己的晚饭呢。不识好歹的家伙。
宵烛正要忿忿收回手,可就在此时,意外陡生——
歹徒眼角余光扫到宵烛身后的一样事物,面色突变:
“当心!”
那一瞬间的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咻!”
一道细长的黑影如闪电般从角落窜出,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袭来!
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宵烛的手腕忽地被用力一扯,整个身体顺势栽倒下去。
接着,两人位置对调,歹徒将宵烛牢牢护在身下,猝然发出一声闷哼!
“嘶嘶——”
细长黑影咬住歹徒的手背,又被他用力甩开。
宵烛看清楚了,那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它蜷着尾巴,竖起满身鳞片,满怀恶意地盯着他们。
方才如若没有歹徒的一挡,被咬的肯定是毫不设防的宵烛!
情势危急,宵烛没犹豫,当即催动火星子汇成火球,噼里啪啦朝黑蛇砸去。
毒物皆畏火,蛇亦不例外。
见状,黑蛇不再流连于此,长尾一扫,迅速从洞壁的缝隙里游走了。
宵烛没去追。
因为……比起处理那条蛇,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做。
见危机解除,覆在宵烛身前的那具躯体骤然瘫倒下来。
一个成年男子,分量自然不会轻到哪里去,被压着可不轻松。
宵烛却没有把人给推开。
他拼命拍打对方的背,试图让男人保持清醒。
别睡……别睡!
这种时候,一旦陷入昏迷,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两人的距离被无限拉近,宵烛终于彻底看清了那张被乱发和污泥掩盖的面庞。
没有凶神恶煞,也没有丑陋狰狞,恰恰相反,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额间粘了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卷曲乌发,浓眉压着凹陷的眼窝,睫毛在颧骨上投下鸦羽般的墨色,鼻梁线条挺直优美,如同山黛雪岭的剪影。
最奇特的是男人的瞳孔,左眼是琥珀一样的浅褐,右眼却是很淡的银灰,似覆了一层冰雪。
这绝对不是中原人的长相,更像北方异族。
宵烛没心思顾别的。他焦急地执起歹徒手腕,果不其然,在对方手背上瞧见了一个流血的小口子,以它为中心,一大块可怖的黑斑不断往四周延展。
蛇毒扩散速度极快,如若不能在半炷香的时间里清理毒素,等它感染到肺腑,便是药石无医!
宵烛怎么都没想到,在刚刚那种危急的时刻,歹徒的第一反应是救下自己。
为什么呢?他们明明就素不相识。
宵烛平生最不喜欢欠人情,因为欠出去的都是要还的。倘若生前还不清,死后去了阴曹地府,还得费尽心思去处理这些纠缠。
可现在,人情已经领了,宵烛必须得报恩。
如何才能祛除这蛇毒……
歹徒的身体在一寸一寸变冷,因为沾了毒素,手腕上玄古秘银制成的镣铐也逐渐变得乌黑。他把头埋在宵烛颈窝处,很轻很轻地说:“你身上……很温暖。”
从踏上逃亡之路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在黑暗和寒冷中跋涉了太久太久,如今好不容易在这误入山洞的少年身上寻到一丝光热,竟是舍不得放开了。
——别睡,我求求你,别睡过去!
——再撑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我有办法救你了!
宵烛咬咬牙,从对方身下挣脱出来,费力地把那具山一般沉重的躯体放平。
接着,他扯下自己束发的青绦,快速将它捆扎在歹徒的上臂位置。蛇毒的扩散受阻,只能在手背和肩膀处游移。
宵烛的拇指重重按在歹徒腕间,他能明显感受到,那皮肉下的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微弱。
——可能会疼……暂且忍耐一下吧。
宵烛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
接着,他忽然低下头去,用唇瓣覆住了那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