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这边请……”
狱卒看来是在刚刚的争执里退下了,现在说话的是狱丞,正毕恭毕敬地领着自己的长官往里走,笑得只能看见两排大白牙了:“景大小姐就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
见男人不说话,狱丞笑容僵在脸上略显尴尬,强忍嘴角抽搐解释道:“大人莫怪,方才是下官手底下这几个狱卒瞎了眼不识贵人,这才把您拦在了外面。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被追着解释的青年面色温润,始终带着一缕微笑,却不回应狱丞半句。
狱丞心里虽然慌张但也没表露出来,刚想再说说景姚的事情,两边沉默的大理寺司直之一终于忍不住开口:“闭嘴。”
这人浓眉大眼面露凶相,狱丞见状不敢再多说,一路安静地把人带到景姚的牢房外。
大理寺一堆人涌进来的时候景姚正无所事事地倚靠在被褥靠枕上,大理寺的人统一穿着深红色立领长袍戴黑色幞头,整齐地在她面前站成了一道墙。
景姚不语,装作看不见这堆人。
她偏头玩弄着几缕青丝,说话带着股娇蛮的天真气:“叫你们官最大的那个出来,官不够的还不配审我。”
话音刚落,“墙”面无表情地散开站到两边,最中间的青年眉眼带笑语气温柔:“我这个官够审你吗?”
“这个嘛……”景姚忍住笑意,轻咳两声扬起下巴哼道:“勉强够格吧。”
“那真是我的荣幸了。”
青年很自然地单腿屈膝跪到她身边,白皙宽大的手掌递到景姚面前:“大小姐,那现在能起来了吗?”
景姚看着青年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面前的男人还是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青丝如瀑肤白胜雪,五官线条柔和而精致,眉眼间气质温润如玉,不愧是誉满上华的第一美男子——百里文赋。
百里文赋和司裴同龄,也是陪着景姚一起长大的哥哥。百里家和景家祖上有过姻亲关系,硬扯也能套上个亲戚关系。
昔日景国公府权势正盛的时候,百里家也只是个普通世家。除了百里老爷子有过半个侯爷爵位,也不剩什么实权。
但人算不如天算,十三年前四大家族之一的公冶家因结党营私最终落得个全族流放的下场,偌大的家族轰然倒塌,总计牵连了上万人,其中还有半数是官场上的人。
公冶家倒了,这个空缺便由皇帝看好的百里家补上,百里家也就顺理成章被提拔成了西京新的豪门大族。如今景国公府早已不复存在,而百里家正蒸蒸日上。
百里家的长公子百里文赋被家主寄予厚望,果然自开蒙起便展露了惊人的天赋,五岁时就能应答如流的与人对诗,七岁撰文十岁写赋,是西京有名的神童。
景姚少时在宫中书院和众皇子公主一起读书,那时才十三岁的百里文赋就已经将全部课业修习完成了,甚至可以帮着先生一同教授他们功课。
景姚于读书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致但人却机灵得很,而且小景姚就喜欢百里文赋这样才貌双绝的美少年,经常绕着弯地去求百里君单独给她开小灶。
不过因着有另一个总守在小景姚身边“贴心指导”的人,她未能和百里文赋单独相处过几回。
但景姚依旧很喜欢这位温柔的百里哥哥。
前世景国公府出事的时候,百里文赋曾来找过她。
他问景姚,愿不愿意嫁与他,做百里家的少夫人。
景姚拒绝了。
自己身后跟着的是一堆烂摊子,百里家不会允许他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她不想拖累他。
景姚虽是对贵族的人情世故不屑一顾,却也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就是个烫手山芋。百里文赋代表着百里家,他乃至百里家都承受不起娶罪臣之女为妻的代价。景姚不全然是怕他为难,是更怕自己被为难。
况且,百里争不过司裴,也不必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
这些利害关系百里文赋都比她更明白,景姚想,这应该是他这前半生最冲动荒唐的想法了。
但前世直到叛军攻城,她也一直和百里文赋以兄妹相称。
即使她依旧看得出百里文赋眼里那难以忽视的情感,她与他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有些人,原本就是不可能。
景姚望着面前青年含笑的桃花眼,眸中的情愫太缠绵,她掩饰似的错开视线,大笑着拍拍他的手掌自己起身:“这点小事就不劳少卿大人了。”
百里文赋表情闪过一丝错愕,默默攥住了手。起身后神色如常依旧对她笑意盈盈:“那景娘子请随我来。”
大理寺审讯犯人都在另一个地方,百里文赋在路上就开始问了:“昨夜不是你的生辰宴吗?”
百里文赋并未受邀所以昨晚没有进宫为景姚祝寿,自然也不知道晚宴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是今早才接到了手下的消息,说景姚行刺太子殿下,人现在就被押在诏狱,急得他立即赶过来接人。
他知道太子和景姚关系很僵,但确实没想过她会真的动手。是太子做了什么事情才让景姚这样?是因为半年前景家被山匪灭门的事情?不对,此事太子不会做……
难道是——
“殿下他对你做了什么?”
“你别胡思乱想!”景姚觉得这事儿要真解释起来挺麻烦的,百里文赋那么聪明在他面前说谎景姚更没把握,索性直接说了:“我当时太气愤,以为我家的事情是司裴做的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可是他拦着我不让走,我一时气恼……”
景姚其实没说谎,她上辈子还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刺的,不过还有一件事她没说出来。她赶着走是因为左元武还在外宫门等着接她离开,司裴大概是看出来了,拽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肯接受他。
景姚一股气血涌上头,觉得司裴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脑袋一阵空白就捅了上去。
但她还是有理智的,并不是真的要杀人,只是刺进肩头想看看这样司裴会不会清醒一点。最好是让他死了这条心……
百里文赋欲言又止,景家的事情不可能是司裴的手笔,这点他可以确定。但现在他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替司裴解释,还是选择了沉默。
“不过昨夜我思来想去,想通了很多以前没发觉的事情……其实司裴根本没道理继续对我家赶尽杀绝。”
景姚抬头望向前方的天花板,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
百里文赋有些惊讶于景姚能想明白这件事,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很容易被情绪裹挟而做出一些不清醒的行为。
景姚能做出昨夜的举动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他也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景姚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个天真又有些任性的妹妹,娇生惯养的贵女身份的确让她这么多年来行事过于自我,才逐渐演变成了旁人口中的嚣张跋扈。但其实景姚虽然会耍些小聪明,本性绝对不坏。
又或许是景姚小时候不爱读书只喜欢玩乐的形象太深刻,百里文赋依旧下意识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他给予景姚完全的信任和宽容,所以景姚能有自己的思考的醒悟,他反倒愈发欣慰:“失去至亲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冲动是人之常情。而令伊你在反思后能看出这背后的疑点,也已经很好了。”
百里文赋抬手轻抚少女额顶:“我想,伯父伯母也一定为你开心。”
景姚心一沉,片刻后长呼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她以前已经足够让他们失望的了。
景家的案子百里文赋派人去和当地官府交接过情况,作案的是鹤州泉县境内的一伙山匪,目的就是劫财,把景家车队洗劫一空后杀人灭口了。
这伙山匪行踪不定,在南方威名赫赫已经犯下了无数起大案,官府也一直在缉拿他们。
“令伊你放心,我们大理寺也一直在关注此案的进展,一定会尽快捕绞这伙山匪,告慰伯父伯母的在天之灵。”
景姚点点头,思绪千丝万缕的缠绕着——前世景家灭门惨案后她精神几度崩溃,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和百里文赋见面,自然也不知道这些案情细节。
而既然上一世她并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凶手被绳之以法的消息,就代表前世大理寺百里文赋他们并没有抓到那群山匪。
果然是行踪诡秘……
若只听百里文赋说的这些,似乎景家就真的只是不幸碰上残忍的山匪成了刀下亡魂。
但不知怎的,景姚就是有种强烈的预感,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一切的一切,必定是指向那个人的。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诏狱大门,景姚抬眼看向久违的白日,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
接下来就希望左元武能为她带回有用的信息……
说到查消息,景姚眼眸一转,打起了身边百里文赋的主意。
“文赋哥,你和临王殿下相熟吗?”
景姚歪着头问他,青年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自己和临王司珏的交集:“临王是太子殿下的胞弟,比你还要小上一岁,性情要内敛些。我和他不常能见到,只偶尔在宴会上有过几句交谈。”
景姚点点头,司珏确实不常在众人前露面,虽说是司裴的弟弟但也没见他来过几回东宫看望自己的兄长。
如今想来,他俩的关系应该早已暗生裂痕,并不如面上的兄友弟恭。
景姚觉得临王的事情还是得等回东宫以后跟司裴本人打探一下。
“临王这两年也常常待在封地,皇上还是怜爱幼子,临王的封地就在如今最为富庶的江汝一带。”
“江汝两州……”
那不就是在鹤州旁边?
百里文赋并不知道景姚在想什么,还以为她是对江汝感兴趣:“江汝两地人杰地灵,卫家就是在汝州起家的,如今江汝可谓是商贾云集,好不繁华。不过也因为封地的事情,临王还从卫家手上撬了不少好处。”
“嗯。”景姚心不在焉的应和,司珏这一年多都待在封地,但是司珏堂堂一个王爷若是和山匪有来往,必定很容易暴露。
司裴手底下的探子遍布西京,这也是前世他一直自信认定临王没能力造反的原因,没想到司珏最后还真的能做到。
这其中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景姚百思不得其解。
司裴松懈了?
绝无此种可能。
又或者,还有一个中间人在暗中操盘……
景姚脑海中骤然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太子殿下到!”
还没等她想明白,更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司裴身边的随侍大太监,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