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狼狈，好似被雨打湿的落花，可怜可爱之余，又不禁透出几分靡艳惊人的美。

可气质仍是冷俏贵介的，分外矛盾的美感，更昳丽夺目，摄人心魄，叫人完全移不开目光。

一边惊叹那不凡的气韵，一边又不禁心下一软，望着姜忘身上那些由他亲自制造出的痕迹，姬恪心底的那股怨气与不安终于散去些许。

他伸手打了个响指，姜忘身上那套淡粉的宫装便消失不见，如从前一般，只剩雪白的里衣。

施了个恢复咒，撕破的衣领也旋即恢复如初。

又施了一个清洁咒后，姬恪才握住姜忘的手，再度给姜忘输起了灵力。

荧光点点，灵力运转下，姜忘身上的伤很快便淡去，眉目复又舒缓。

就这样安静地疗伤。

姜忘能感觉到姬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没那么冰冷疯狂了，但他闭上了眼，没有去看姬恪。

昏睡了一觉，姜忘突然记起了一些事。他想起方才在竹林中动手的人是谁了。

是孤竹。

孤竹是他幼时在连山上捡到的一只小竹妖，捡到时只会说两个字，便是“孤竹”。姜忘给他起别的名字，他也不要，只认“孤竹”这一个称呼。

孤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长大后也一直跟着他。他拜入逍遥宗后，孤竹也随他一起拜入了逍遥宗，是阆风巅濯雪尊苍梧的徒弟。

明殊的记忆里也出现过几次孤竹，但孤竹总是沉默着站在他身后，从不与明殊交谈。

他那时观明殊记忆，对孤竹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并没能记起孤竹是谁。

这样看，孤竹应是在辰宫纤芥竹林里设阵埋伏，试图救他。

可孤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纤芥竹林？

他离去前有同孤竹说什么吗？

意料之外的变故，虽然刺激了姬恪的心魔，让他处境再度不妙了起来，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起码，他拿到了九头青狮的心头血。

菩提宗有一门术法，名为拨观照影，能看清他人藏在心底的所有记忆。

有九头青狮的心头血，他便能借此对九头青狮施拨观照影之术，了解九头青狮来历到底是真是假。

同时，他也能知道姬恪离开他的这三百年里究竟认识了什么妖。

拨观照影要耗费神魂之力，有极大的被反噬的风险，但九头青狮尚未渡劫，修为不高，他施术更有可能成功。

否则，他大可以借子母蛊直接对姬恪施术。

那样的话，他好奇的大多数问题就都有了答案。

思及至此，姜忘缓慢地睁开了眼，对上了姬恪的视线。

眼眸重归金红，姬恪明显没那么生气了，这次输给他的灵力也格外多。

见他睁眼，姬恪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他刚叫出了一声“师尊”，便戛然而止，未尽的话语吞入腹中。

一瞬不瞬地望着姜忘，姬恪的神情复杂至极。

他与姜忘这几日的相处，实在太过平静幸福，竟让他忘了，这份平静幸福本就摇摇欲坠，顷刻间便会崩塌。

确实如姜忘所说，他困不住姜忘一辈子。

仙盟的人迟早都会寻来的。

他只有历过天劫，成为妖神，完成千丝万缕咒，让姜忘永远地离不开他，他才能永远地留住姜忘。

思及白日里在和合湖上许下的心愿，姬恪忽而觉得可笑至极。

他师尊修的虽不是无情道，其冷血无情却更甚无情道。

姜忘永远都不会接受他的爱的，也永远不会同他结为道侣。

柔顺只是表面，不屈才是真正的内核。谁都无法勉强他师尊做他不想做的事。

好梦就这样被孤竹刺破，姬恪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却翻遍整座皇宫都未抓住孤竹。

白发飞扬，魔气森然，姬恪眉眼之间凶煞邪气四溢。

如若不是要守着姜忘，他定然会亲自去抓孤竹。

正此时，姜忘忽而开口道：“想听我弹琴吗？”

姬恪没话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姜忘轻声道：“就在床上弹，好不好？”

就算只是表象，姬恪也还是无法自抑地享受着姜忘的柔软与退让。

尤其是这种时刻，他心底总会蓦地一软，认为姜忘是在乎他的，所以才会包容他的情绪，体谅他的不安。

伸手，化出白玉琴。

姜忘接过琴，将琴横在膝间。

第一首便是《飞天》。

修长的手抚上琴弦，姜忘眉眼微垂，神情清泠恬静。

闻之悦耳，观之悦目，品之赏心。

一首接着一首。

心底的戾气与烦躁渐渐淡去，待姜忘弹完第十首《希声》，姬恪按住他的手道：“师尊，喝茶吗？”

姜忘点了点头。

姬恪：“我们去院里的美人榻上喝喝茶，看看星星，好不好？”

姜忘当然觉得好。

院中并无外人，姬恪觉得只穿寝衣也无妨，但姜忘坚持要穿好衣物，绾好头发。

这种事上，姬恪总习惯于顺着姜忘。更何况，能亲手替姜忘穿衣，他也乐在其中。

这次是一身嫩黄色的衣裳，比白日里的粉衣更轻薄，里衣外只穿戴了三件。

要绾发时，姬恪动作不禁一顿，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又记起了白日里姜忘竟拿他变出的发带给九头青狮包扎伤口。

那般清浅的皮肉伤，有必要包扎吗？自己调息两下不就止血了？

正此时，姜忘突然伸手，摸上了他的额头。

柔软的衣袖携着清香拂过他的面颊，姬恪不禁一怔。

那温热嫩滑的指腹在他额间摸来摸去，有些痒，还有几分酥麻。

受不了了，姬恪伸手抓住姜忘的手腕。

任由他抓着自己手腕，姜忘没挣扎，只轻声道：“你开始化角了。”

怪不得突然摸他的额头，姬恪这时才反应了过来。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姬恪快要化妖了。

手腕仍被姬恪攥着，心底转瞬间思绪万千，姜忘面上却仍平静，神情未有一丝变化。

绕过此事不提，他轻声道：“绾发。”

渡劫成神一事非同小可，姬恪神情亦有几分凝重。他没再纠结九头青狮的事，凝出长簪，替姜忘绾好了发。

牵手，踏出房门。

院中仍是鸾鸟和鸣、飞瀑垂落的昆仑宫之景。

那张铺着白绒毯的美人榻就放置在桃花树前。

塌旁摆着一青铜桌，桌上则是各种泡茶的工具，还有一些小巧精致的点心和灵果。

飞身，姬恪揽着姜忘的腰落在桃花树前。

漫天花瓣飞扬而落，落在人身上，便化为点点灵光。

姬恪将姜忘推至美人榻上，自己则坐在青铜桌前泡起了茶。

水声叮咚，茶香袅袅，姜忘顺势躺在榻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姬恪。

他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后，忽而又抬头看天。

星河浩瀚，璀璨瑰丽。

因白天突如其来的变故，荧惑宫外又加了一层术法结界。蓝紫交加的结界罩，流光溢彩，防卫森严，比之从前也更复杂难解。

虽不至于难倒他，但想要不着痕迹地绕开结界，多少会拖延一些时间。

顿了顿，姜忘又看向姬恪泡茶的手。

骨节分明的手背，衣袖遮掩下的腕骨处，隐约能看到鳞片闪烁出来的玄黑光泽。

化尾、化鳞、化角……

妖化的程度越深，彻底化妖的时刻越近。

大妖出世，天象一定会发生异变，借此可以推测出姬恪渡劫的大致时间。

可他眼前的星空是幻境术法凝出的星象，并非真实。

因此，他也无法从这方星空中看出准确的时辰，不知他今天到底昏迷了多久。

青铜桌旁，姬恪已经泡好了茶，正在将茶汤斟出。

姜忘不再细想，眨了下眼，掩住所有心绪。

今日的茶仍旧是碧沧仙茶。

姬恪显然是心境不稳，浮躁不静，茶泡得远不及上一次，冲过了些，回味竟有几分苦涩。

姜忘沉默地喝着，没有说话。

姬恪也没有说话。他刚尝了一口茶，便伸手抢过姜忘的茶盏，一把将茶水泼在了地上。

平时听来十分悦耳的鸾鸟和鸣，今日却变得异常嘈杂刺耳。姬恪伸手止住幻象，刹那间，万物生灵诡异地静止。

他二人仍处在幻境中，只不过是死寂的幻境，无数花瓣悬在姜忘身旁。

静了一瞬，姜忘道：“我为你泡茶罢。”

起身，他坐到姬恪身旁，伸手拿过茶壶。

静止的世间，唯一在动的便是姜忘。

修长洁白的手，如蝶般灵巧地在茶盏之间上下翩跹，极其优美的动作。

深埋心底的浮躁不安被驱散，姬恪骤然间平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姜忘。

茶香氤氲间，他师尊眉眼低垂，发丝被热气吹拂起，微微飘动，无比专注的神情，认真至极。

以前在昆仑宫时，他也很爱看姜忘泡茶，动作娴熟，行云流水。姜忘泡出的茶总会沾染他身上的冷香。品茶时，也别有一番清香入骨，回味无穷。

他回忆间，姜忘已经泡好了茶，斟出一杯递给他道：“尝尝。”

姬恪伸手接过。

熟悉的茶香混合着些许冷香，姜忘的茶一如他的剑。他若称第二，天下则无人敢称第一。

从前曾有人戏称，得天仙一杯茶，凡人都可原地开悟，羽化登仙。

自是没那么夸张的，但茶入肺腑，也确实清心静性，杂念顿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