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费力,断断续续,以至于原本十分讽刺的话语,听入持心耳中,也变得远没那么刺耳。
还是那么牙尖嘴利,持心心想。
不过,这样才足够好玩啊,不是吗?
“你觉得我吞噬不了你,对不对?”鬼修还真的猜了起来,“贪心不足蛇吞象,我若吞不下你,反过来就是你吞噬我。”
姜忘苍白似雪的面上看不出任何除痛苦外的情绪。鬼修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猜对。他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忘。
仙者又笑了,十分虚弱道:“你试一试,不就知道。”
意味难明的笑,鬼修直觉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是念之,我何必冒险呢?我只需将你之神魂折磨到无比虚弱,再趁虚而入即可啊。”
地狱链与阴水牢,皆鬼界幽冥至阴至邪的产物。姜忘既已被地狱链封锁身魂,那么他在阴水牢里必定坚持不了太久。
而自己,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
或许是身魂的确很痛,姜忘好半天都没接话,半垂着眼忍耐痛苦。
鬼修自然不会让他如此好过,拇指重重地按了下仙者脖颈处的穴位,强迫姜忘听他说话。
“其实我还有一事很好奇,念之,你怎不问我当初为何入魔?”
一缕鲜红的血自唇畔溢出,姜忘无比痛苦地低咳了两声,再开口时,嗓音沙哑道:“你既然已如此坚定地忠诚于恶鬼道,原因为何,还重要吗?”
那双眼仍旧湿润朦胧,那也仍然清冷锋利,通透洞悉。
冷冷地看着鬼修,姜忘紧接着道:“持心,我更好奇,当初我怎么就没能杀掉你?”
让人生气的眼神,更让人生气的话语,轻而易举地激起了恶鬼的怒意。
强行忍住怒意,鬼修轻声问:“已经落到了这般田地,念之,你就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吗?譬如,你曾很为我伤心难过,甚至于痛苦不已。”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道:“不过当时何等心境,想必你也忘了。但倘若明殊入魔,你心底一定会为他难过。我与明殊同为你之挚友,你应也会为我伤心痛苦。”
“你真为我之挚友吗?”仙者声音很轻,那份冰冷讥诮倒是半分未减,“我倒是奇怪,你这样的恶鬼,也曾一心向佛吗?”
菩提宗修菩萨道,想要经由此道出凡入圣,需经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七个阶段,五十二个阶位。
而登菩萨果位,需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自觉、觉他,六度万行,普度众生,无所住而生其心。
眼前的恶鬼,连外凡都难证,更遑论圣位。
“……”鬼修突兀地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中途异道而已,有何怪哉?”
“人会变得这么彻底吗?”姜忘轻声问,“还是说,你从来都不是持心。”
掩在黑袍下的神情不禁有一瞬崩裂,鬼修冷冷道:“或许我是经历了什么事,性情大变。”
姜忘也同样冷笑一声:“那你真是侮辱‘菩萨’二字。”
怒气攒到顶峰,便无法压制,通通化作了更恶劣可怖的摧毁欲,与更疯狂激烈的破坏欲。
鬼修敛去唇边笑意,一字一句,阴邪瘆魂地道:“念之,你真不是个合格的阶下囚。”
毫无惧怕之心,毫无低头之意,咄咄逼人,傲骨难折。
他松开姜忘脖颈,手一翻,一把无比阴邪的灰白骨剑便现于他掌心。
鬼修一边抚过鬼气森森的白骨剑,一边轻声道:“现在是宁和534年。念之,你杀我那年是宁和90年,一共四百四十四年。”
“四百四十四年,不若就用四百四十四剑来还罢。念之,你说好不好?”
姜忘虚弱道:“我若说不好呢?”
鬼修点了点头:“也是,数来数去,好生麻烦。不如你能挨多少剑,我便刺你多少剑。”
他这次没再假模假样地询问姜忘的意见,而是将骨剑对准姜忘心窍,缓慢刺出。
阴冷锋利的剑刃割破衣衫,又割破皮肉,一点一点地没入心窍,刺眼的鲜血顺着骨剑流出,转而又被骨剑吸收,转化进持心体内。
持心刺得很慢,一直到白骨剑刺穿仙者胸膛才停,但他拔剑时却很快。
姜忘的心头血随拔出的骨剑一齐喷发,有一注血溅到了鬼修黑袍上,又瞬间被黑袍吸收。
舔了舔唇边甘甜的血,鬼修垂眸,望向已然坐立不住,虚弱地跌进阴水潭中的仙者。
太狼狈了,黑发湿透,胸前源源不断地流着血,唇齿间也有鲜血溢出,流了太多的血,几乎快把黑莲台中的阴水染红。
鬼修凑近,抬起手自阴水中将姜忘捞起,让姜忘枕在他臂弯,躺在他怀中。
“感受如何呢?”他一边问,一边替姜忘擦去唇边鲜血,但比起好心整理,更像是肆意玩弄,反倒把鲜红的血蹭得到处都是。
姜忘咳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刚张口,又吐出一口血。
“哎呀,念之,不着急,你慢慢说。”
等了半晌,姜忘才终于缓了过来。
低下头,鬼修贴近姜忘,认真聆听的姿势。
“你、你还没发现吗?”沾着血腥味儿的声息拂过耳畔,奇异的,这种情况下,鬼修竟然还能闻到仙者身上清淡好闻的冷香。
发现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想?
事到如今,姜忘究竟还能拿出什么与他抗衡?
或许是姜忘实在流了太多的血,萦绕在鼻尖的那股冷香竟越来越浓。
已有四百年未曾闻到,鬼修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他这次闻得很慢,直至冷香浸染神魂,他才终于发现了那清幽香气中有一抹不同往昔的古怪之处。
不对!
来不及屏住呼吸,神魂深处蓦地传来一股剧痛,痛得鬼修几乎维持不住身形。
身上笼罩的黑雾忽然剧烈地翻涌了起来,神魂顷刻间便要四分五裂,狰狞鬼脸从他身上的各个部位尖叫着着冒出,又接二连三地溃散,纷纷灰飞烟灭。
鬼修茫然地低下头,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怀中,姜忘的声音响起,仍旧低哑虚弱:“持心,你既对我了如指掌,怎没想到,我会对你下蛊呢?”
蛊毒。
鬼修一瞬愣怔,难得错愕道:“不可能……”
……不可能有蛊能伤得到他。
身体剧痛无比,鬼修光要维持这具身体不分崩离析都用尽了所有力气,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怀中,姜忘的声音复又响起,冰冷讥诮:“你究竟是没想到我会给你下蛊?还是没想到这天下竟有蛊能伤你?但无论哪一种,都证明你远没你想象中的那么了解我。而你,也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难懂。”
“……”身体太痛,鬼修的反应也较从前迟钝很多。他思绪不由自主地被姜忘牵引,竟不自觉地被姜忘掌控,真顺着姜忘的话语开始反思。
两个原因,都是原因。
他与姜忘相伴为友的百年中,姜忘惯用剑术,从不再他面前动用蛊毒,以至于他忘了,姜忘也极擅蛊毒。
不曾设想过姜忘会对他下蛊,是因姜忘并非爱蛊之人,尤其他出生之时就曾中螭蛊一族至蛊——无间蛊。
蛊既名无间,自然会令中蛊之人好似堕入无间地狱一般受尽折磨。姜忘因为此蛊,曾受了很多年苦。
深受蛊毒之苦的人,自然不愿意拿蛊毒去对付他人。姜忘研究蛊毒,更侧重于研究如何医治。
以至于鬼修竟忘了,姜忘还能利用蛊毒来杀人。
而姜忘之所以能活至现在,不再受地狱之苦,正是因他杀了无间蛊,成为了比无间蛊更毒的活人蛊。
弄月堂里姜忘所言他的血于鬼修而言乃剧毒,在鬼修听来,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仙鬼相克,二就是因为无间之蛊。
但……鬼修心想,那时的姜忘还记得自己曾身中地狱蛊吗?恐怕也忘了罢。
而他,本就是自无间而来的恶鬼。
幽冥之雪,已经淌过真实的无间,又如何会惧怕区区蛊毒。
要对自己下蛊,必然不简,否则姜忘也不必在自己手中百般忍耐。
他如此逆来顺受,就是在等,等待蛊毒发作的时间。
而蛊毒的媒介,应该还有姜忘本人。
所以说,姜忘给他自己也下了蛊。
“还有一件事。”姜忘的声音突兀地传来,打断了鬼修的思绪。
仙者忽而抬起胳膊,紧紧地拥住了鬼修,轻声道:“你的地狱链,好像没用呀。”
心间蓦地传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鬼修愣怔一瞬,忽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浑身战栗地想要挣脱,可所有反抗都被姜忘牢牢按下。
挣扎不得,他才后知后觉地低头。
那是一柄长剑,从他身后刺来,滢白光泽,华光流转,一剑穿心。
十分熟悉的剑。
是姜忘的本命心剑。
四百多年前,他也是如此这般,差一点魂飞魄散。
他二人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若无视那柄贯穿身体的长剑,此情此景,不像相杀,倒像是挚友间久别重逢的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