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廷轩只能舞到第七式,澄心。
他收剑,有些惭愧道:“妙无仙尊所著的逍遥剑法共有十二式,我只能舞到第七式,后五式分别为:观空、空无、无无、常寂、真静。剑招万妙,剑意窈冥,实在玄灵。我天资愚钝,领悟不了其中深意,舞不出来。”
林随“嗯”了一声,转而问道:“你方才说这世间只有妙无仙尊一人为天仙?依何判定?”
杜廷轩本以为林随要他舞剑是有意指点,已做好了聆听教诲的准备,不曾想林随突然发此一问。
他愣了愣,虽感莫名,还是认真答道:“但凡修士,渡劫时都会有天雷降下。修为不同,天雷颜色、劫数也会有极大的不同。天雷劫无法隐藏,无法作伪,而只有天仙渡劫时会降下纯白天雷。上古至今,纯白天雷只现身过一次,正是妙无仙尊渡劫之时。”
雷劫。
杜廷轩说完后,林随也随之记了起来。
天雷共分七色,渡劫期以下,人族为紫,妖族为红,但人与妖若在入魔时渡劫,天雷皆为绿色,入魔程度越深,天雷劫越绿,劫数也越多。
渡劫期以上,天仙以下为金色,妖祖以下为墨蓝。天仙为白,妖神为黑,若仙与妖在入魔时渡劫,天雷皆为纯黑。
此外,凡修士堕魔,亦或者修恶道,无论人还是妖,皆天降纯黑天雷,万道雷劫不止。
天雷确实无法作伪,而心剑也能印证他的修为。
剑法、修为,一一对应。
可若他是妙无仙尊……
杜廷轩会认不出来他吗?
定定地看着杜廷轩,林随又问:“你可知妙无仙尊具体长相?”
感受到仙者目光投来,杜廷轩蓦地低下头去,不敢对视。
“这……”
此一问着实有些冒犯,他心下紧张,不由一愣,言语支吾。
仙尊的想法,他从来揣摩不透,也下意识地不去揣摩,有问有答,知无不言,听命照做便是。
因此,杜廷轩细细回忆了一下道:“虽承妙无仙尊恩情,两度得仙尊相救,但这两次皆未亲眼目睹仙尊仙容。更何况,仙尊天颜,就算此生有幸再遇天尊,我又岂敢贸然直视,仔细端详?具体容貌自然是不知的,我只知……妙无仙尊有一双冰绿色的眼睛。”
他答完,不禁又是一怔,忽然记起林随也有一双冰绿色的眼。
浓郁深邃,通透明净,水洗过一般。
极清冷,极锋利,极精致。
好似覆冰的宝石。
惊心动魄的美。
冰绿乃草木之色,木系天灵根修到至高之境都会生出这样的眼睛,更何况眼前的仙尊已说了自己名唤“林随”,因此杜廷轩一直没有多想。
林随的视线仍落在杜廷轩身上,淡淡道:“什么天容仙颜?不过红尘声色□□皮囊而已,有何不敢?”
“……”听完这话,杜廷轩忽而生出了勇气,抬眼望向林随。
四目相对。
心跳忽如擂鼓,杜廷轩脸上腾地烧热,四肢却冰雕似得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了般。
他识海一片空白,可空白之余,又突然间冒出了许多纷杂的念头。
一会儿担忧起了自己身上所穿之衣是不是不够得体,一会儿又反思起了他人也风尘仆仆,不够洁净,一会儿又自惭于自己修为不够,神魂污浊,不够澄澈清静。
好似一切深埋心底深处的丑恶妄念都全然袒露、无所遁形。霎时间,无限自卑与畏惧油然而生,他仿佛低到尘埃中去般,羞赧难当,只想立马钻进土里去。
身上吓出一身冷汗,杜廷轩不敢再看,立马低下头去,诚心自反道:“仙尊所言极是,是我道行不够。”
林随未再勉强。他移开目光,继续问道:“人不敢看,那画作雕像呢?如此大的恩德,景国之中必会为妙无仙尊建观立庙。你怎会只记得他的眼睛?”
杜廷轩道:“仙尊有所不知。妙无仙尊来景国处理雪腐病之前,曾在长洲风云湾追杀酆家家主酆城。酆城有御鬼之能。妙无仙尊那时面颊上被厉鬼抓破一道,伤口不能见冥气。因此仙尊来景国后一直佩戴面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雪腐病后,景国之中关于妙无仙尊的画作雕塑皆面罩白纱,看不清面容。
垂下眼去,纤长的眼睫压住冰绿的瞳孔,林随于心底若有所思地呢喃道:“酆家。”
……酆、殷、阮、毕。
他只是忽然记起来了这四个姓。
虽记不起太详细的讯息,但他想,这四族应也与雪腐病的主使者——巫族巫衡,关系匪浅。
还有,连番追问,他已经可以确定,杜廷轩的确不知妙无仙尊长相。
那么,最后一个疑点也无。
所以他的确是,逍遥宗,妙无仙尊,姜忘。
身份已清,来处已明。
与其同时,他的仇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浮出水面。
首先,是被他破坏晋升巫神的诅咒仪式的前任仙盟副盟主巫衡。
再来,是被他打败,沉封海底,也不知是否彻底身死的海妖。
还有,是被他追杀,同样不知是死是活的酆家家主酆城。
以及,虽记不起来究竟有何仇怨,但一定有仇有怨的殷、阮、毕三家。
其实还有一个。
东湖城,亦或者说是景国之中,千方百计地想要抓到他的人。
静了一瞬,林随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垂眸时还是林随,再抬眼时,他便是姜忘。
姜忘旋即问道:“是谁要抓折兰尊?”
闻言,杜廷轩面上神情霎时间变得极为复杂,似憎恶、似羞愧、又似愤恨。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叹声道:“当今景皇也是当年亲历雪腐瘟疫的修士,对折兰尊自是万分敬仰,尊崇有加。折兰城之名就是陛下亲改。为纪念折兰尊恩德。折兰城门口还建有一尊十丈高的白玉雕像,也是陛下亲为。
“但三日前,宣国突然发兵景国。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那宣皇竟以屠城为要挟,要景皇交出一个人。那人便是折兰尊。
“吾等虽为玄洲小国,比之宣国民弱国贫、不堪一击,但折兰尊昔日之恩岂能轻忘?景皇当即拒绝,言他无论知不知道折兰尊的下落,都绝不会告诉宣皇这等三百多年前就被折兰尊驱逐出昆仑山的逆徒。”
……逆徒。
姜忘心想:要抓他的人,原来是他的徒弟?
未曾预料到的答案,他不由一怔,缓慢地垂下眼去。
正在此时,他忽然记起了什么,识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
……昏沉压抑的宫殿,猩红黏腻的鲜血,阴冷低沉的声线。
他记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双眼。
金黄危险的竖瞳,眼底逐渐蔓延开的血色,还有丝丝缕缕扭曲缠绕的黑气。
满溢痛苦,憎恨至极。
长眉微微颦起,姜忘不由心生疑问。
之前那些敌人,原本就立场相对,秉性不合,本该为敌。
可他与宣皇既为师徒,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会逐宣皇出昆仑?
又究竟发生了什么,宣皇会恨他如斯?
一旁,杜廷轩紧接着道:“被折兰尊逐出师门乃宣皇此生最大的耻辱。宣皇平生最恨人提及此事。景皇此举无异于隔空扇了宣皇一巴掌。宣皇听罢后自是勃然大怒,称只给景皇七天时间,若交不出人,便举兵攻进景国都城,血洗景国上下。
“趁此乱时,景皇亲弟宁王借宣皇之力造反,连夜攻占了东三十三城以抗景皇。
“宁王早有不臣之心,更见不得景国人忠诚于折兰尊远胜于皇室。因此他私下里偷偷去见了宣皇,称他手下的大宗师曾在东十三城见过折兰尊。七天的时间,一定能将人找到,双手奉上。到时,他将折兰尊交给宣皇。宣皇则要帮宁王拿下景国皇位。
“宁王的目的是景国。宣皇的目的是折兰尊。他俩利益同辙,自然一拍即合。东湖城就位于这东三十三城最东,不幸落入宁王之手。此人权欲熏心,同宣皇一般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自占据东三十三城后,宁王就封闭城关,大砸大毁折兰观,还派官兵挨家挨户搜查,不准任何人种兰花,过折兰节,更不准城中私藏折兰尊任何画像、雕塑、符纸,违者立斩。”
姜忘听完,心中不禁又升起诸多疑问。
他先问道:“宁王何等修为?”
杜廷轩:“渡劫中期。”
姜忘又问:“他手下的大宗师呢?”
杜廷轩不禁犹疑了一瞬:“这……我也不知,以前从未听闻宁王有什么心腹,但想来不会超过渡劫期?不然何必做宁王走狗?”
不置可否,姜忘转而问道:“宣皇以屠城相逼,仙盟不管吗?”
杜廷轩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本该要管的。但三日前,就在宣国发兵景国之际,玄洲岛上所有附着在仙台上传讯阵法都在一夕之间骤然失效。与此同时,玄洲岛也被巨大的结界阵法封锁,非灵仙以上不得出。无法向仙盟传递消息,仙盟自然无从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干涉支援呢?”
先毁仙盟阵法,又设结界封岛。
姜忘垂眼,心想: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忆起一些事,思忖间,又问:“宣皇是什么修为?”
杜廷轩犹豫了一瞬,才道:“宣皇乃半妖之体,理论上既可走人修之路,也可走妖修之路。被折兰尊收为徒后,他归入仙门,求的应是仙途,但他三百年前就已被逐,现下又行此残暴不仁之事,完全背离‘仙’之一道,自然只能归为妖修。按妖族境界划分,宣皇应是妖皇大圆满境。”
妖皇大圆满,相当于地仙大圆满境。
倏忽间,记忆中的那双眼又浮现于识海之内。
凶煞野蛮的兽瞳,确实是妖族无疑,瞳仁失去本应有的金黄明亮,反而血色弥漫,黑气萦绕。
那是极为标准的入魔之兆。
无论人、妖,入魔后皆会实力暴涨,但此乃损心毁神之法,入魔不深,尚可挽回。倘若放任不管,任心魔蔓延,一定会折损根基,反噬自身。
最严重的情况,便是地狱洞开,堕而为魔,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低垂的眼睫如覆霜雪,思及至此,最重要的问题已不再是宣皇究竟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毁仙盟阵法、设结界封岛。
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恨他?为什么如此痛苦?甚至于入魔?
记忆全无,没有任何可供思忖的方向,姜忘正打算截住思绪时,纤长的眼睫蓦地一顿。
他突然记起了虚空戒里的那枚墨绿鳞片。
巴掌大小,泛纯阴冥气,阴邪瘆骨。
彼时太冥山间,他忘了那究竟是何种妖物的鳞片,可方才,垂眸抬眼,倏忽之间,他蓦地记起。
风动林梢,姜忘刹那间有所猜测。
眉眼不动,他只声音很轻地问:“宣皇是何种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