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五毒:蚀、巫、痋、蛊、鸩。痋毒虽然可令人暴躁癫狂,失去神智,但绝不会让人异化成妖魔鬼怪。
这世上唯有一种毒能污染神魂,使人、仙堕为妖魔。
那便是蚀毒。
蚀毒又名蚀魂,感染蚀毒后,人与仙皆可堕妖。
只不过此毒向来只存在于古籍之中,下毒手段十分复杂,对下毒者境界也要求甚高。
在他残存的记忆里,蚀毒已经很久未曾现过于世了。
杜廷轩闻言,也不禁面上一惊。
他从未听过蚀毒,并不知此事严重程度,只是后怕于他赌上性命、九死一生来太冥山冒险,无数次命悬一线,竟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原来就算他成功取到了重瓣冰莲花回去,也救不了他母亲。
不幸中的万幸,是上天垂怜,让他遇到了眼前这位仙尊。
来不及解释太多,仙者拂袖,现出一张符纸,果断道:“先到你家。”
若真是蚀魂,此事非同小可。
本打算用万里符立即传送,杜廷轩却拦住他道:“仙尊有所不知,东湖城内正在戒严,严禁任何修士出入城池。在下之所以能逃过城内大能监视,是因为太冥山间有一处先祖留下的秘境。秘境入口有传送阵法与杜家祠堂相连,靠双生玉佩便能启动阵法。”
城内戒严,严禁出入。
仙者立即问道:“为何戒严?”
点燃一张千里传送符纸,他二人立马来到了杜家先祖所留下的秘境之外。
杜廷轩往传送阵法走去,一边将玉佩放入契合的凹槽中,一边说道:“城中正在抓一个人。”
微微怔住,冥冥之中,仙者心里升起一种预感。
他问:“抓什么人?”
阵法光芒大亮,消失在原地前的最后一瞬,他听到杜廷轩的声音。
“逍遥宗,折兰仙尊,姜忘。”
·
再次站稳之时,仙者与杜廷轩已经回到了杜家祠堂内。
两人出现的那一刹,祠堂内跪着的纸人杜廷轩瞬间化为灰飞,一块散发着微光的翡翠玉佩掉在蒲团之上。
城中有大能神识笼罩四方,任何气息随意进出都会被大能发现。因此杜廷轩才想出这种办法,用家传宝玉代替他的气息。
但坐镇东湖城的大能只有渡劫期的修为,尚未破境成仙,仙人的来去停留,他通通都感知不到。
两人一齐出了祠堂,杜廷轩一边走,一边恭敬问道:“还未请教仙尊名姓?”
仙者顿了顿,望周遭树木葱茏,轻声道:“林随。”
出了祠堂,拐过曲水流觞的庭院,穿过枝叶繁密的长廊,便是杜蘅所住的弄玉堂。
走进弄玉堂,远远地便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响,凄厉哀鸣,嘶哑可怖,不似活人。
推开杜蘅卧房,一阵彻骨寒气迎面扑来。
森森寒气间,一个半人半鸟的怪物躺在寒玉床上,被寒冰锁链牢牢捆缚住身体。
她几乎完全看不出人形,比起人,更像是化形失败的低级鸟妖。
背脊两块肉瘤中生出灰色羽翼,手脚变成了巨大的鸟爪,身上还残留着稀疏丑陋的羽毛,灰扑中泛着不详的血色。
床上有寒冰锁链,地上有阵法禁锢。杜蘅备受折磨,痛苦难当,正撕扯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羽毛,仰天长啸。
一时间愣在门口,杜廷轩瞪大双眼,惊讶万分,刹那间,心疼、愧疚、懊悔、自责……诸多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仙者——现在便是林随了,立马上前。
抬手间便设好结界,雪白衣袖携着宁神香拂过,轻而易举便化去了杜蘅抓来的尖利鸟爪。
他手掌一翻,取出虚空戒中的十二根银针,将银针隔空扎在杜蘅的十二处关键大穴上,复又伸手点在了杜蘅灵台。
灵澈仙力顺着指尖倾泻而出,灌入杜蘅体内。
冰绿的眼愈发纯粹透亮,林随的神魂也如同丝线一般,探入杜蘅识海,深及神魂。
霎时间,尖锐的嘶鸣声与意味不明的嘈杂呓语顺着魂丝,回荡在林随自己的识海里。
默念清心经,屏蔽呓语,魂丝越探越深,终于落在了杜蘅神魂上。
杜蘅元婴大圆满,还未化神,神魂虚散无形,杂念甚多,其人也有生心魔,颜色比之杜廷轩更缤纷多彩。
但无论心境修为高低,正常人的神魂都不应该溃烂腐败。
杜蘅的神魂却一大半都发黑发紫,腐烂生疮。
有什么东西正缓慢蠕动着侵蚀,纯黑黏腻,阴冷可怖。
凡它爬行所过,皆流脓溃烂,腥臭难闻。
察觉林随魂丝探入,那摊纯黑黏腻的东西愣了愣,突然激动了起来,竟转头冲着魂丝疯狂爬来,妄图侵染林随。
魂丝挟着仙者精纯至极的灵力,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铺天盖地刺向蚀毒。
蚀魂侵染神魂,神魂异化导致身体发肤皆会妖化。
神魂之毒非一时能解,需先杀死附着在杜蘅神魂上不断侵蚀的蚀毒,再用灵力一点点修魂净魄。
照杜蘅目前的伤势,起码还要再施两次法方能完全去毒,期间还需熬制一些汤药来安魂固魄。
魂丝刺入蚀毒的瞬间,蚀毒立刻便萎靡不振,有如黑雾一般迅速蒸腾,妄图四散逃逸,却被魂丝上附带的灵力牢牢束缚,从神魂深处拖曳至血液之中。
旋即,一股又一股腥灼腐臭的黑血顺着银针迅速流出。
黑血极为浓稠,且似乎拥有神智一般,蜿蜒流转间又聚成了一团,从杜蘅身上流到床上,又从床上流到地下,速度极快。
在即将流出房间时,黑血猛地撞上了林随设下的结界,瞬间就被一股淡青色的灵火包裹,挣扎不得,愈燃愈烈。
黑血惨叫一声,顷刻间便在灵火中灰飞烟灭。
待杜蘅身上流出的血重归鲜红,林随伸手拔出银针,另一手仍点在杜蘅灵台,淡青色的灵气笼罩杜蘅全身。
杜廷轩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黑血流尽后,杜蘅的状态看起来好了不少,不再大吼大叫,痛苦挣扎,神情重归安宁平静。
随林随灵力倾泻,杜蘅身上的羽毛也纷纷脱落,羽翼逐渐萎缩,手脚也缓慢地恢复着原形。
抹干眼泪,杜廷轩终于松了口气。
他的心还没来得及放回肚子里去,就见结界中的林随身形蓦地摇晃了一下。
下一瞬,竟蓦地倾身吐出一口血来。
鲜艳的血溅在冷玉床边,于日光下红得夺目,格外刺眼。
片刻相处,多少淡去了几分初见时强烈的畏惧感与紧张感,不再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
此刻关心之下,杜廷轩不禁抬眸。
结界内,仙者修长的手捂住胸口,一缕黑发披散身前。
这样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染血的唇畔与脸颊边隐约浮现的细汗。纯白的发带挡住了眉眼,并看不清神色如何。
但既已吐血,想来神色必定不佳。
心下担忧,杜廷轩连忙上前,却被结界阻拦在外。
他只好隔着结界分外担忧道:“仙尊,无恙否?”
“……无恙。”将发与发带一齐拂到身后,仙者轻声答道。
话虽如此说,他修长的眉却微微皱起,一丝困惑自那冰绿的眼底悄然划过。
心口仍残留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尖锐剧烈,贯彻全身。
可只是修魂净魄而已,他怎会心痛至此?
眼下并非细思的时候,仙者收敛思绪,将唇边与塌边沾染的血拂去,复又抬起手,指尖点在杜蘅眉心。
一炷香后。
大致恢复人形的杜蘅在林随安神香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紧皱的眉舒缓,神情回归安宁平静。
将她身上的寒冰铁链解开,林随再度挥袖,将床榻前的结界撤去。
结界外的杜廷轩立刻走上前来,先俯身,关切地看向母亲。
冷玉床上,杜蘅脸上的青黑终于褪去,恢复了往昔的白皙红润。
她身上灰黑的羽毛尽皆脱落,指甲业已恢复正常,背后肉瘤也完全消去。
见母亲已安然睡去,杜廷轩不禁松了口气。
再抬头时,杜廷轩发现林随已走出屋子,正站在院中。
三月春和景明,和煦温暖的春光落在仙者身上,雪衣墨发,静静而立,只一背影,也冷俏贵介,缥缈出尘。
院中布局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家景,有仙在此,竟也突生出几分灵秀不俗、卓然动人的不同。
愣怔了片刻,杜廷轩才骤然回神。
轻轻地扯过被衾,替母亲盖好后,他也走出屋内,朝林随的方向走去。
弄玉堂中刚动过土,几排青翠松竹之前是光秃秃的泥土,本该栽种花草的土坑突兀地空缺着。
视线落在土坑之上时,杜廷轩面上不禁有一瞬暗淡。
他很快地移开了目光,深吸了口气,走近后,先窥了一眼林随面色。
很快的一眼,杜廷轩注意到,仙者清冷的眉眼微垂,唇红而润,脸色莹润通透,神情平静舒缓,未含半点痛楚。
观他神色,方才应该未受什么太严重的伤。
松了口气,杜廷轩心底的担忧终于淡去些许。
他躬身,再次拜道:“多谢仙尊救命之恩。”
林随“嗯”了一声,而后言简意赅,将蚀毒毒理一一告知。
说罢,他翻手变出一张树叶,将安魂固魄汤的药方书于树叶之上,递给杜廷轩。
“一日三次,连服七日。”
翠绿枝叶上浮动着灿金色的灵光,字迹雅致飘逸,带着浅淡木质清香。
药材都属常见,杜家家中就有。杜廷轩将树叶交给了一直守在杜蘅身边的侍女,吩咐她下去煎药。
识海中仍充斥着仙尊方才所言之蚀毒毒理,此毒实在太过诡谲,离奇妖异,只听毒理便令人心生惊惶,杜廷轩思绪纷杂间,一时无言。
眉头紧锁,杜廷轩不禁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