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者抬眸,望向震东之位。
“东”之一字指代的范围极为宽广,方位、地名、甚至人名,都有可能。
雾愈来愈重,遮蔽天光,难分日夜。
浓雾之中,瘴毒弥漫,腥臭刺鼻,阵阵妖风刮过,阴邪瘆骨,但他鼻尖仍残留着浅淡的莲香,右肩上的那朵莲花也还散发出徐徐暖意。
他身上的诸多谜团,那名佛修或许能解答一二。
莲花菩提印是烙印在神魂上的契约,那佛修既然能靠菩提印寻到他,那他必然也能顺着这枚印记找到那佛修。
只是,他眼下不知为何,神魂剧痛无比。
身体太过虚弱,出这方妖山都困难,更何况支撑起一次穿越虚空的追魂之术?
二来,这里毕竟是妖族领域。群妖盘踞之地,就算他魂力足够离体而出,但身体无人看顾,还是太过冒险。
阴风怒号,将沾血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仙者垂眸,一动不动地静坐。
缓慢地眨了下眼,他忽然转头,望向对岸。
眼睛愈发冰绿纯粹,神识铺开,笼罩方圆百里,纵使浓雾遮蔽,他也能完全看清对岸那三具腐烂的妖尸。
虎妖、狐妖、熊罴……都是妖王级别,对标修士,便是已渡劫升仙的人仙。
三具尸体上已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翠绿色,各色植物枝叶破血肉而出,顺着三具大妖被剑洞穿的胸膛野蛮生长,以血肉之躯为温床,已经将大妖尸体侵蚀了一半有余。
虽然尸身溃烂,但仍能看出这三个大妖都是一剑穿心而死。
腐烂尸身上那狰狞的剑伤创口上,还残留着独属于他的灵力气息。
时至此刻,仙者才突然记起,他应有一把剑。
记起来的瞬间,一柄雪白的剑割破浓雾,凌空而现,悬于仙者面前。
剑身优美,仙气盎然,光华流转,嗡鸣不止,如有灵智一般,绕着仙者飞了一圈,又用剑柄亲昵地蹭了蹭仙者的手。
“我没事。”仙者一边道,一边伸手握住剑柄。
握住剑瞬间,他忽然记起来一些事。
与剑相关的事。
他的剑剑名随心,正应其无体无形、随心所欲之理,是他的心魂所化之剑。
仙剑杀妖、除魔、诛邪,斩尽世间一切恶。剑下亡魂要么立即魂飞魄散,要么被永生永世禁锢在神剑中,不得轮回往生。
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抚过剑身,探入神识。
随心剑剑体之内,果然束缚有虎、狐、熊罴三妖之魂。
或许这三只小妖知道什么。
审问三魂之前,仙者先问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剑飘了起来,悬在空中,将剑尖对准了仙者本身。
仙者看懂了,意思是“我是我”。
他又问:“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好似陷入回忆一般,剑柄微垂,怔在半空。
它一动不动地愣怔了半晌后,又忽然急急地原地转了几圈。
苦思冥想半天后,随心剑最终还是摇了摇剑柄。
果然,剑也忘了。
仙者并不意外。随心剑乃他心剑,与他记忆一脉相承。他不记得的事,剑自然也不记得。
他再度握住剑柄。
神识探入后,随心剑立马领悟了他的意思。
霎时间,剑柄之上的碧绿宝石光芒大盛。
仙者眼前忽然出现三抹半透明的魂魄,身上被剑气凝结而成的锁链牢牢捆缚着,正是那三只大妖。
仙者转头,望向眼前那三妖之魂。
三妖皆身形摇摆,剧烈地发着抖,战战兢兢。
他目光扫来的瞬间,三妖便齐齐跪下,磕头跪拜求饶了起来。
“安静。”仙者声音很轻,但冷肃威严无比,话音落下的瞬间,三妖便纷纷闭了嘴。
“我问,你们答,不准做多余的事,更不准欺瞒,能做到吗?”
三妖忙不迭地点头。
仙者:“你三妖认识我吗?”
三妖齐齐摇头。
仙者:“这里是哪里?”
虎妖万分恭敬地伏下身,声音颤抖着道:“回禀仙尊,此地乃玄洲岛太冥山。”
玄洲岛太冥山?
毫无印象,仙者继续问道:“我何时进的山?”
狐妖道:“回禀仙尊,大约是三日前亥时。”
仙者:“我进山后去了哪里?”
熊罴道:“回禀仙尊,太冥山分内三十二峰,外七十二峰。仙尊三日前进山后径直往坎北方位走去,最终消失在了内十八峰阴冥峰下。一夜后,仙尊又忽然出现,但那时仙尊已然身受重伤,神志不清,意识模糊,最终晕倒在了阴冥峰前的寒潭内。”
听罢,仙者抬眼,望向坎北之位。
阴冥峰就在他眼前,似一柄锋利的长刀,高耸入云。
峰壁光滑,嶙峋陡峭,寸草不生,于瘴雾中,散发出幽幽阴冷森然的冥气。
熊罴说他是忽然消失,那么他要么是落入阵法之中,要么就是进入了另一处虚空结界。
沉吟片刻,仙者紧接着问道:“你太冥山中,最厉害的妖物是谁?”
虎妖回道:“回禀仙尊,是吾与一条蛇妖,吾二妖皆妖王大圆满境。”
仙者记起来了,妖族自开智起,需经历聚灵、化形、凝丹、凝魂、炼虚、合体、渡劫,才能升至妖王。
自聚灵起,每阶段又分前期、中期、后期与大圆满境。
人族修士,自炼气开始,需经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方能升至人仙。
人仙之后,还有地仙、灵仙、玄仙、金仙、天仙。
只是他虽记得人、妖两族的修道之路,却是忘了自己究竟处在哪个境界?
妖王大圆满境,抵不过随心剑自发护主的一剑。他的境界,应起码在灵仙之上。
那伤他的人呢?
需要对自己的修为有更清晰的判定,仙者沉吟片刻后,又问:“依尔等看,我是何修为?”
闻言,三妖面面相觑。
最初时,他们以为这仙人最多不过地仙境。虽比他们妖王高出一个修为,但此地乃是太冥妖境,瘴毒弥漫,妖气四溢。若只差了一个境界,真交手起来,胜负犹未可知。
直到三妖接连被那柄仙剑穿心而亡。
那样恐怖的剑气,磅礴强大至极,撕裂天地,破开鸿蒙一般,断命摄魂!
愈回忆愈敬畏,三妖皆瑟瑟发抖,浓浓懊悔袭上心头。
狐妖将头垂得更低了,万分谦卑,最先开口道:“仙尊,应有天仙之能!”
虎妖立刻附和道:“对对对!天仙!仙尊一定已登大罗天仙之境!”
熊罴也应声道:“吾等平生所见之仙,皆比不上仙尊万分之一,仙尊若非天仙,天下仙莫敢居之!”
“是吗?”清冷的目光扫来,仙者闻言看向熊罴,问道,“你都见过哪些仙?”
“这……”意料之外的问题,熊罴一时间颤动得更厉害了。
仙者的视线很淡,落在身上,却比那柄捅穿他心窝的仙剑还令人恐惧。
熊罴本只是随口恭维一句。他出生至今三千年,一半时间在捕猎,另一半在休眠。太冥山乃幽冥妖地,少有仙人到访,他更是没见到过几个。
记忆里翻寻了半天,熊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小妖曾见过一仙人,手持玉如意,应有玄仙之能!”
僵硬地伏在地上,熊罴魂体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栗着,他怕这个回答不能令眼前的仙人满意。
死寂般的沉默更加深恐惧,一瞬恍若三秋,就在熊罴惴惴难安到快被恐慌逼得神魂溃散之际,仙者终于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认识他吗?”
熊罴道:“小妖从未出过太冥山,并不认识。”事实上他连脸都未曾看清,只看清了那柄玉如意。
“何时?”
熊罴道:“大约三百多年前。”
那年他刚从冬眠中苏醒,晋升妖王,是故格外印象深刻。
熊罴答完,四下忽然十分寂静,只余风声赫赫。
漫长无边的等待中,他灵台忽而一冷,魂体僵硬迷离,记忆不受控制,一幕一幕地飞速闪过。
这是……摄魂之术!
熊罴三千年的记忆于瞬息被仙者全数洞悉,与他方才的回答一一对应,倒是未曾说谎。
此妖终身未踏出过太冥山半步,记忆里并无任何与外界相关的事。
仙者又问那虎妖与狐妖道:“你二妖可曾出过此山?”
那虎妖与狐妖也纷纷摇头。
广袖一拂,仙者灵力化作点点流光,将三妖身上的枷锁化去。
“尔等虽起贪婪邪念在前,妄想吃人以求片刻境界增长,但既已死在随心剑下,因果已了,罪不至魂飞魄散。今我放尔等之魂入幽冥,来世若有缘再开灵智踏上修途,切不可如此鼠目寸光,投机取巧,记下了吗?”
“记下了!记下了!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三妖呜呜咽咽,千恩万谢,伏身齐齐磕拜一回,最终,转世轮回去了。
仙者仍旧倚着青石而坐。
这一番问话,虽然仍不知自己是谁,来太冥山目的为何,但多少有了些收获。
他静了静,忽而低头,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自身。
身上穿着的仙衣已然染血湿透,那血迹只蕴含一种灵力仙气,来源于他,再无别人。
他与对方相争,却一点对方的血迹都未沾染。一来,对方是鬼邪之物,并无肉身,不会流血;二来,他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身受重伤,侥幸逃脱;三来,他的对手,非任何实在的灵体,而是蛊毒术法一类。
此三条推论,都有一定的漏洞,不太能自圆其说。但他现下记忆残缺,也无法完全排除。
除这三种外,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但如果是那种可能……
眼睫轻眨,仙者静默一瞬后,视线才继续下移。
他身上虽有血迹,却已无外伤,观血迹形状,应是伤到经脉关窍溅出的血,与伤到肺腑呕出的血。
除此之外,他右手中指处,还有一处分外不同的虚空波动,与他的神魂相互牵连。
割裂的空间,分外浓郁的灵气,这是……虚空戒。
试探着注入魂力,原本空无一物的指背处,果然浮现出一枚青铜古朴的戒指。
心念一动,仙者冰绿的眼睛微微亮起,虚空戒便在他识海中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