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枪响。
梁觉星没有闭眼。
从祁笑春身体里迸溅出的血液落在她的眼睛里,将视线里的一切染成一片湿润的鲜红,有点烫,她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象仿佛一片沉沦的尸山血海。
她躺在床上,突然猛地向下坠落,顷刻间视野颠倒,随之翻涌,她跌入一片地狱般虚妄的黑暗之中。
很久、或一秒,梁觉星在失重感中落地,还有些眩晕,她站稳后抬起眼睛,然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书房里,祁笑春正站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那张黑白胶片。
胶片里的两张脸像是被抹去五官,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些记忆犹然残存、非常稳固,像是在自己真实的生平中强行安插进去,两者如榫卯结构一般完美契合衔接,让人怀疑自己曾经真的有过一段婚姻和一个家庭,更清晰的是与记忆画面完全交融的感情,梁觉星仿佛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曾经拥抱过多么温暖稚嫩的身体,和在她额前留下怎么样轻柔的吻。
因为在回忆时已经失去,所以那片温馨动容中混杂了一点莫名的疼痛感伤,像甜豆花里加咸卤,滋味奇怪,非常不适配。
这感觉对于梁觉星来说有些……新鲜。
她抬头来,看向祁笑春,他正盯着她,表情比她还要迷惑混沌。
好像刚才那一枪真的把他的脑仁崩出去了。
过了几秒钟,他才缓过神来,他快速扫了周围一眼,确定自己现在是在哪里、在什么时间,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梁觉星,像一个落水的人抱住浮木,倾尽全力,抱得很紧,梁觉星甚至能通过他的胸腔感受到里面剧烈的心脏跳动,连带她的身上都被传递出余震。
“梁觉星,”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颤抖着,带着一股死里逃生的不安与庆幸,“你没事,太好了……”
他抬起脸来看着她,两人离的很近,近得梁觉星能看清他眼内水光中浮动的自己,“我以为我死了……”
他的眼神……太真挚了,又有一点可怜,好像走投无路时去拜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又自知无能为力、希望渺茫的信仰。
梁觉星有些无奈地皱起眉头,因为觉得他这句话说的很傻,但终究没有推开他,也许确实受到了那些记忆碎片的影响,他们对彼此间这个的拥抱感觉到非常熟悉,它发生得如此自然,甚至带着一点独属于家人间的温馨和体谅,她看着他,眉头慢慢舒展开:“不会的,”她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人松开,动作冷淡、但语气有点温柔,“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从祁笑春身边走开,去拿相机旁边的那个录像卡带。
在相片幻象中她就注意到它,那个小孩子从地下室里翻出来给自己爸爸看的东西。
她把它拿起来,上下翻转了一下,和记忆里一样,它上面贴着一张残存的封条:“这里面录了什么?”她问祁笑春,当时只有祁笑春自己看了这个录像带,而且似乎就是从那之后,他的情绪和状态有了很大转换。
根据他们被带入体验过的经历,三十七年前的那个男人从开始打扫雕像群时就开始察觉到这栋房子的古怪,在独自看过录像带的内容后,更是有了明显的变化,似乎那个录像带里的内容让他认为自己的孩子会受到伤害,在这种不安下,他又进一步受到了这栋房子的影响,这栋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扰乱蛊惑他,让他更加恐惧、混乱,并最终在这种情绪下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庭,做出了杀害自己妻子、子女的事情,而他最终的自杀行为,也许是实现‘让所有家人在一起’这个目标的的最后一步,也或许是他在那时恍然清醒过来,无法面对,在悲愤自责中自杀。
所以,那个男人究竟在这个录像带里看到了什么?
梁觉星转头看向祁笑春,祁笑春的脸上还有一点恍惚,仿佛没有完全从那些幻象或者梦境中完全抽离出来,他看着那个录像带,又慢慢挪动目光、最后定在梁觉星脸上,眼神像只迷路的纯然无辜的狍子,他嘴唇动了两下、犹豫着开口:“这个问题可能很蠢……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他看着梁觉星,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语气疑惑得非常真诚,“我们真的没有结婚吗?没有……有两个孩子吗?”
梁觉星微微歪了一下脑袋,半晌,嘴角微翘发出了一声轻笑,她单手捧上祁笑春的侧脸,直直地看着他,然后语气平静、非常清晰地对他说:“我们现在在一个很危险的环境里,所以你最好快点清醒过来,如果你再搞不清情况问这种蠢问题,”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眼神像冬日溪水一样清凌,“我不介意真的给你来一枪,这一枪会对准你这里,如果你的神经元作用得足够快,你还能看到自己的脑浆从脑子里迸出来的样子。”
“懂了吗?”
祁笑春懂了。
脑子里还是有点像被人用搅拌棒搅拌过脑浆一样浑浊,但是人是清醒了,梦是梦、现实是现实,二者很分明。
他赶紧看向录像带,想快速回答梁觉星的问题以亡羊补牢弥补过错,结果看了两眼,一个“解”字都在嘴边了,却十分尴尬地愣在那里,半晌,他抬头看向梁觉星,眼里有点可怜:“我忘了……”
他怕梁觉星生气,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想骗你也不是傻了,刚才那些事情、那些照片那俩小孩那栋房子那把枪那些事情我都记得,我也记得那小孩把录像带给我了,然后你们走了,我把它塞进录放机里按了播放键,我还记得最开始是一片雪花,但然后……”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很用力地回想,片刻后对着梁觉星露出茫然的表情,“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梁觉星慢慢扫过他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但你记得你看过这个录像带里的内容?”
祁笑春点头。
梁觉星琢磨了两秒,径直下了决定:“那看看吧。”她从房间的角落里找到录放机,试了试,还能用,将录像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两人并肩挨着,直接在屏幕前的地上坐下来。
屏幕亮起,如祁笑春所说,显现出的确实是一片雪花,就好像那种没有信号的旧电视,同时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微凸的显示屏上反映出他们俩的两张脸,祁笑春想到那张胶片,微微有些不适,他动了一下,没有看他的梁觉星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这点细微动作,抬手握住他的小臂,低声道:“老实点。”
祁笑春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十几秒,屏幕上终于有了图像,黑白影像,画质不算清晰,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镜头一直在晃动。
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照的是一片草地,摄像机应该是被人拿在手里,对着地面,摄影师一直在往某个方向走,能听到他有点粗的喘气声和脚步声。
然后镜头变矮、越来越贴近地面,摄影师的喘息声压抑下来,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好像在蹲着悄悄靠近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偷拍的影像视频。
摄像师很小声的咕哝了一句什么,梁觉星和祁笑春对视了一眼,想要交流意见,但两人都没有听懂。
似乎不是常用的某国语言。
镜头角度偶尔倾斜,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大片空地,摄影师仿佛是在一个大草原上。
过了四、五分钟,镜头突然定住不动了。
摄影师很用力地吸了两口气,像是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然后镜头渐渐上移,调整到一个水平的视角,很快对准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锁定、拉近,由模糊转为清晰。
人影渐渐分明,从一块模糊的黑色阴影变为一个个独立身影,人数很多,成环状围绕着一个约四人高、造型古怪的木制立柱,立柱的造型像是以一个十字架为基础,从中段分离出斜枝支入地面,上面并不是光/裸的,但看不清是在本体上雕刻出立体图形还是密密麻麻得缠绕绑缚着什么。
每个人头上都戴有冠冕或者花环一类的东西,他们围绕着高柱沿顺时针转圈、挥动手臂歌舞。
一种古朴、原始的舞姿,手臂伸长展开、在空中画出半圆,双腿弯曲下蹲,而后站直、同时掌心向上合拢。
摄像机捕捉到隐约的乐声。
镜头轻微的晃动,摄影师似乎是想照得更清楚些,开始向那边小心移动。
人群仍然维持着那股诡异的秩序,保持统一的动作、和步伐移动,随着镜头的靠近,逐渐看清他们的面部,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超脱、愉快的笑容,像是已经摆脱了所有苦难、束缚,有一种嗑/药嗑/嗨了似的轻盈。
镜头在照清他们脸的一瞬间突然黑掉。
但在黑暗中仍然能听到呼吸声、脚步声、和布料的摩擦声。
摄像师没有停止录制,而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遮盖住镜头离开原地,中间有一段时间他跑了起来,呼吸声急促、脚步仓皇,镜头没有完全盖好,露出一角晃动的草地。
过了十几分钟,脚步声慢下来,摄影师一直在调整位置,静了几秒又移动,反复调整几次后,他终于又将镜头露出来。
立柱造型对称,无法分辨出摄影师具体移动了多远,但就距离来说,比之前更近了一些。
那种重复动作的舞蹈已经停了下来,人群中一部分仰面看着立柱的顶端,一部分人齐齐扭头看向另一边,镜头拉近,他们脸上呈现出一股狂热的神态。
镜头顺着他们的视线调整,十几个孩童,有男有女,高矮不同,但年龄看上去都不大,大约三至五岁的模样,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袍,脑袋上戴着和成人相似的东西,像一群乖巧的、待宰的羔羊一样,排着队走向立柱。
人群中一个略微佝偻的老人站了出来,抬手示意他们停下,然后他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
在某刻,仰面盯着立柱的人群突然发出欢呼,老人站定,然后向此时面对着自己的那个孩子伸出手。
他还很小,似乎是他们中最矮的一个,他背对着镜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伸出胳膊、将自己的手递到老人的手中,然后由他引领着,慢慢走向立柱旁的一个平台上。
他拎起自己的长袍,踉跄着站了上去。
镜头此时移动开,跟随那个老人回到立柱下,他面对着立柱,高高向天举起自己的双手,高呼了句什么,身边众人跟他一起高呼起来,立柱顶端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人群仿佛得到示意、声音更加兴奋地高扬。
脚步声响起,摄影师再次移动,他似乎想要拍清那个自立柱上落下的东西,于是慢慢向人群靠近,脚步声中混杂着他紧张到颤抖的呼吸和吞咽声。
突然,那边响起了一声巨响,说不清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但就像粉笔在黑板上猛地一划,让人忍不住牙酸。
同时,人群中一张脸忽然转向这边、直视住镜头。
镜头瞬间翻转,偷拍的摄像师扭头就跑!
天空、草地,有一瞬间掠过那片平台的一角,非常短暂的一瞬——一片倾洒的深色。
那个颜色……在那个孩子走上平台之前,还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