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早有管家和管家娘子带了轿子车马在港口候着,一看船到岸,立刻接了表公子和自家小姐往林府回。
林如海已病不能起,瘦骨支离,面色蜡黄。林黛玉一见便心如刀割,投入父亲怀中嚎啕大哭。
林如海见到女儿也是心中悲凉,也只目中含泪,硬撑着宽慰了一回,又叫管家娘子和丫鬟们劝解着带着女儿下去安置了,这才和贾琏说话:“有劳贤侄一路护送辛苦。”
贾琏只客气了几句,和林如海叙了些寒温,说了些家里的事务,就单刀直入:“只是,小侄这次过来,却是另有要务。”
林如海只以为是贾赦或者贾政两位舅爷有什么事情要办,只笑道:“侄儿只管说,虽则我如今病着,却也还能让人去办。”
贾琏摇了摇头,却面容严肃:“是皇上交代我,说有任务交给您,如今您病重,让我过来襄助您。”
林如海一怔,脸色微变:“皇上?”
贾琏将秦氏去世,自己帮忙主持丧事,北静王派人过来请他过去,结果面圣接了旨意的事简单说了说。
林如海沉吟了一会儿:“盐务……确实遇到了事,皇上说了让你怎么帮吗?”
贾琏摇了摇头,皇帝压根什么都没说,他解释了下:“小侄打听了下,倒是听说盐课亏空厉害,只猜测着姑丈过来,是要解决盐税亏空的事。”
林如海皱着眉头想了下,这才说了话:“盐务这事,你恐怕帮不了。”
贾琏道:“姑丈且先说说皇上交给您的差事是什么。”
林如海想了想,道:“本朝沿用前朝的纲盐制,特许总商包办盐务专卖,向盐商征税。九州共十二纲,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纲商只能在自己的销售区域内行盐,本地盐价可自行订,并向朝廷缴纳盐课。”
贾琏聚精会神听着。
林如海继续道:“然而两淮历年来,都有着预支盐引的惯例,连年拖欠,亏空累算达千万两之巨。”
贾琏微微动容。
林如海道:“我上任后就开始查账,此前二十多年的亏空,诸盐商供述,都是上皇历次巡视江南,扬州盐商垫支扬州修建行宫,修葺园林,接驾花费的白银。”
贾琏脸上神情微微一震,想起了原著里头王熙凤与奶娘讨论江南接驾的情节,脱口而出:“甄家!”
在那《红楼梦》原著中,甄家光接驾就有四次,“银子成了土泥”,“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
这是仆佣之流都明白的道理啊!
谁家有这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原来如此,地方官员接驾将钱摊牌给盐商,盐商则大手笔地拖欠盐税,地方官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只任几年便走,只管自己宦囊充实,官绩斐然。亏空便是如此一代一代累积下来,终于成为如此难以弥补的天窟窿。
林如海苦笑一声:“何止甄家?八大盐商都有牵连,此外牵涉还有江南王家,便是当时的贾家、史家、薛家……你以为皇上叫你来做什么?”
贾琏明白过来了:“这是想着我们这些家族把历年的亏空填上了——上皇还在,又不能把这事摆在明面上,否则若是大张旗鼓地查亏空,问罪官员,逼勒盐商,会大大失了上皇的面子。”
林如海料不到贾琏这般聪慧,吃了一惊,抬眼看了看这个从前只以为读书不好,擅处理世务的侄儿,谨慎问道:“这事,两位舅老爷,果然未和你说过?”分析丝丝入扣,切中肯綮,这个侄儿,竟有如此眼力,如此才干。
贾琏道:“不曾,皇上不欲声张,只命我以护送表妹探亲之名过来。”
林如海微微摇头:“若是想要凭你一己之力,就将这些大家族、大盐商说动,让他们自动掏出银子来填平亏空,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只凭贾府之力,也无法填上这样的巨额亏空。”
贾琏看着林如海的清矍消瘦的面容,知道他必定已在这其中做了许多努力,想来也是局势之复杂,而且,各大世家、盐商相互牵制,两两相互联姻有亲,一呼百应,怎么可能轻易妥协?
更不必说如今贾府他自己当家,知道贾府如今也是外强中干,不是不想掏银子,是没有银子可掏!
他完全明白过来,为什么甄家是最先被抄家问罪的。
林如海去世后,盐课这个亏空终于彻底无药可治。太上皇老了,甄老太妃去世。在今上的眼里,给过机会让你们填亏空你们不填的,自然是给脸不要脸。既然舍不得富贵,说没有银子,那就抄家问罪,收回房产、地,总有钱回来。
而甄家收拾后,自然就到贾府,再就是薛、王,谁能逃得掉?
林如海看贾琏的神情渐渐变得了然,知道这个侄儿已经明白过来,苦笑一声:“贤侄能得皇上青眼,想来也是有过人之处,只是这盐政已是病入膏肓,我到时候尽力回护,总尽量护住你周全回去复旨……”
贾琏摇了摇头,神情严肃:“姑丈,太上皇年事已高……今上英明,又雄才大略。这亏空若是一直任由这样下去不解决,总有要清算平账的时候。”
林如海长叹:“他们何尝不知?”无非是舍不得眼前富贵,侥幸,以及倨傲,这些传了几代富贵的钟鼎之家,自以为祖上有功于国,又相互联姻,树大根深,只以为法不责众,不会轻易问罪有功之臣。子弟们躺在祖宗勋业上醉生梦死,哪管明日死活。
贾琏问道:“先说说姑父原本打算怎么做吧?”
林如海沉默了下:“这招恨的事,如今也难以为继,贤侄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他一介孤臣,膝下一个女儿,何必牵累侄儿踏进这污泥之中。
贾琏想了想道:“姑父有所不知,听说盐政亏空后,我猜测着您这边说不准需要盐,便特意在京城运送了五百包盐过来。而为了护送这五百包盐,我又特意请了漕帮的帮派船只护送,即便是按了江湖规矩来,在仪州,我们还是被拦住了。最后是让漕帮的货船留在仪州港,我们官船先过来了。”
林如海吃了一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喘不已,贾琏连忙扶着他躺下,等他慢慢停止下来。
林如海摇着手示意他不必扶,但脸上憔悴:“不仅你这里的盐,之前从盐场运来的官盐,也被劫走了。”
贾琏道:“我也感觉似有蹊跷,念着姑父的病,便让官船先行了,但也是觉得连官船都敢阻拦的,必是有事,想是姑丈这边让他们忌惮了。没摸清楚,我也不敢造次,且就先想问清楚姑丈。”
“之前都说是官盐滞销难卖,私盐猖獗,既如此,为何还要拦着官盐运送?”
林如海却反问他:“你如何会想到我会需要盐?”他仍是怀疑是皇上提点于他。
贾琏道:“并未提前料到,只是想着姑丈在此为陛下办事,说不准需要银子,既有盐政之利,索性运些盐过来赚些利润,也好帮补姑丈。”
林如海若有所思,只向他解释:“此事我已向朝廷上过折子,皇上同意了我在两淮暂推行票盐法。即将十二纲的大盐引拆成小盐票,取消引岸限制,不再划定行盐地界。而是招纳商贩,买盐领票,只要缴纳盐课,则可直运赴岸。如此无论商贩资本多寡,都可量力运行,去来自便。”
贾琏已脸色变了:“如此盐价必降!”原本盐商只能认购纲盐引,一买便是二十万引,如今却是每张盐引三百斤的盐票让人任意认购,任意出售,则但凡有些资产的商人都可认购这盐的生意,那其实便是打破了大盐商的垄断,盐价必暴跌,而朝廷也能迅速收回银钱。盐税本就是国库主力,只要收的上来,历年盈利很快便能填补亏空。
林如海道:“确实如此,因此,盐商们必定是不愿的。”
“而我此前已制好了盐票,结果,官盐运送过来的途中,被打劫抢走。盐票发了,却无官盐发给商人。”
贾琏道:“他们难道能一直这样拦下去?”
林如海低声道:“把我熬死,下一任盐政,未必还有我这样的勇气,毕竟,在这些人眼里,只是我一人所为,并不知道这是今上的意思。”
贾琏明白了:“皇上,还是顾忌太上皇。”这便是日月双悬啊。
林如海低声道:“上皇还在一日,就有可能更换嗣皇帝。”不孝,可是重罪。
便是帝王也要遵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皇帝哪敢在太上皇还在的时候,就催逼因为太上皇巡江南导致的亏空欠下的债?林如海注定了得不到皇帝明面上的任何支持。
但这位皇帝显然眼里不揉沙子,还是往江南这潭腐臭死水中投入了林如海这颗小石子。
为君分忧,往往意味着为君趟刀山,为君蹈火海,为君试药,为君背黑锅。
林如海也是一根傲骨,敢孤身一人踩了进来,但这盐政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林如海病容憔悴,却仍是强打精神:“既已运到了仪州港,总是个好消息,我之前已命人去与两江节度使通传,请其协办剿匪,捉拿盐枭,现在正可命他们派兵前去护送你这些盐船,我再命人去催催。”
但其实两江节度使未必肯出全力剿匪,上边皇帝又不会明发谕旨,所有压力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几句话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贾琏扶着他:“此事不忙,此前我不是请了傅太医过来为您诊脉吗?如何还是病势如此沉重起来?”
林如海摇头:“傅太医来看过,开过药,调治后确实好了许多。但入冬后天气冷,不小心受寒,傅太医已回京了,请的其他太医来看的。”
他原本想与侄儿交代后事,然而没想到侄儿却是身负皇命而来,此刻却有些不好说私事。然而自己病势沉重,自己宗族凋零,女儿年幼,今后无人照应,实在可怜,一念至此,摧心剖肝,悲不可抑。
贾琏却也知道按原著时间线,林如海原本应当是九月初三日去世,但自己之前请了傅太医过来给他看诊,大概身体其实应当无大恙。
然而此时忽然病重,怕是林如海这票盐改制,是真的逼急了某些人。
幸而自己有了机遇,少不得奋力一搏。
他先宽慰了林如海几句,便出来先进了客房安置好,摒退了下人,点开了万象宝鉴。
大师兄今日没有直播,贾琏很有些怅然,但还是毅然点到了商城,以飞快地手速点击购买了两颗“祛病延寿丸”,剩下的所有金币,则全部购买了那“深海岩盐精华”,一共只能购买三瓶。
光彩幻化中,两颗药丸和三瓶精华几乎是瞬间在璀璨光芒中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书桌上。
而大师兄的商城果然立刻出现了一行鲜红色的提示:“检测到非法地址连接,已断开终端链接,禁止交易。”
果然漏洞已迅速被补上,以后再也不能访问炼丹大师兄的直播间了,贾琏带着些依依不舍,先拈起了一瓶“祛病延寿丸”,将药丸倒出,闻到异香扑鼻,再看那上头果然还是九转丹纹,大师兄果然炼药都是极好品质啊。
可惜以后没了。
贾琏拿了那玉瓶出来,走到林入海院门,看到门外丫鬟仆妇们候着,看到他来都笑着轻声道:“小姐在里面侍药。”
贾琏明白,便只在外边候着,慢慢问着外边服侍的人林如海这病什么时候起的,看了哪里的大夫,吃的什么药,如何加重的。
渐渐听到房内泣声哽咽,过了一会儿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出来,双眼通红如桃,看到贾琏,匆匆行礼:“表哥。”
贾琏宽慰她:“表妹切莫伤心太过,免得倒伤了身子。如今姑丈见到你,心一宽,病兴许就好了。”
林黛玉适才刚得了父亲谆谆交代,句句都是不祥之言,正是肠断之时,满腹忧虑,也只能勉强应答:“多谢表哥宽慰。此前已有劳表哥请了傅太医来为父亲诊治,还请表哥再多担待些日子,我侍疾左右……总要尽了孝……得见父亲康健……”话未说完,泪已又滚落下来,语不成声。
一旁紫鹃雪雁连忙上前劝解,林黛玉也怕悲伤太过让老父亲听到越发难受,只匆匆行了礼下去。
贾琏这才进去,看林如海躺在床上,想来才叮嘱过女儿遗言,此刻躺在那里,双眼紧闭,面色惨然。
贾琏进去在桌上倒了一杯茶过来,坐在床边,林如海听到声音睁眼,看到他又来,却已无力起身,只语声微弱:“贤侄……”
贾琏伸手扶起他道:“有件喜事要告诉姑父。小侄被扣留在仪州港的五百包盐其实都是砂石,不过是放在明面上的障眼法。适才我去问了,盐已用了别的法子运进来了。”
林如海一听双眼一亮,猝然握紧了贾琏的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