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真令我意外，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真人没有吉野顺平预料中的不适，反而笑了起来。

吉野顺平内心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类的痛苦去看待真人，就像他当初天真地认为真人害怕变成人类。

可他确实捕捉到了真人面对灵魂改造的不安，那就说明真人一定是在担心别的事。要想真正抓住真人的弱点，最好的办法便是了解真人，尽管这令他厌恶。

“真人先生，我们之前确实认识过。”吉野顺平这句话不算是撒谎，他直言道：“简单来说我讨厌你，但你现在留着我不杀就说明你对我感兴趣，同样的我也对你的一些事感兴趣。”

真人弯起嘴角，饶有兴趣地打量吉野顺平，“你对我可不止是讨厌的范畴，你想杀了我吧。”

“是啊。”吉野顺平笑道：“但你知道我没法杀你，所以来做个等价交换吧，我们互相回答对方问题。”

“明明恨我，却信任我会认真回答问题吗？”

吉野顺平看向真人，他眼中没有多余的感情，“当然不相信，但我们可以做契约，你和我说我那具骸骨的事，我告知你想知道的全部。”

“好啊。”真人打了一个响指，“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这么恨我。”

吉野顺平一愣，他没想到真人会在意这种事，这个问题他可以回答得模棱两可，甚至隐去重生的事，明明问他的灵魂为何会有真人的术式才能套出更多信息。

果然他不了解真人。

他想好腹稿，点头应下的瞬间，忽然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力量约束在他们的灵魂之间。

真人站起身，他走到桥洞内侧，不一会儿抱着破旧的衣服和骸骨出来。

“我先回答吧，这是一位眼盲老人的遗骸。”真人盯着遗骸，异色的双眸毫无波澜，但跃动的灵魂却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他拿起一根长骨在手中转了转，看上去对遗体也没有什么尊敬之意。

吉野顺平视线落在骸骨上，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个骸骨没有任何异味。记得前几次重生时，他偶然看见过这个骨头，当时的他只当做是真人实验后的废弃垃圾，现在回想，真人每次实验后都不会留下这种难以处理的痕迹。

真人继续说：“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没用的肉块和垃圾，因为处理太麻烦，我就让一些咒灵吃了他的身体，那些咒灵不喜欢吃骨头，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就随便放在一个地方，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为什么不扔掉呢？”吉野顺平指着面前的河，“在老人死的时候直接把尸体扔进河中就好了。”

“这里的河流向的是你们人类的生活用水吧，要是出现了尸体引来人类和咒术师调查，麻烦的可是我。”真人回答道。

“你可以扔在别的地方，完全可以不留下任何咒力残秽。”吉野顺平笃定道：“你就想着留着他的遗体。”

真人眨眨眼，他疑惑地看向吉野顺平，笑道：“顺平，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像电影那样，把老人的尸体埋起来呢？你很希望我对这位老人产生感情吗？”

吉野顺平闭上嘴，他猜错了。

“不过可能你想的也没有错。”真人敲了敲头骨，“嗵嗵”的声音在桥洞里形成了回音，与微弱的流水声融为一体。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与那些人类完全不同，他不会为任何事所束缚。”真人望着上方的吊床，“他经历了被重要的人欺骗和伤害，连在人类社会生存的物质和地位也一并失去，他对人类彻底失望，他不再用眼睛去看这个人类社会，他不被任何东西束缚，所以他的灵魂变得自由。”

吉野顺平有些恍惚，看着这样的真人，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初见真人时的谈话。被真人杀死后，他也被恨意吞噬，直接否认了真人的全部。

真人欺骗他是真的，但当时他们一起聊着电影、谈论对人类的看法时，真人倾吐出的话语又有几分是真心的呢？

他为此刻的想法感到恶心，对于真人这种咒灵他总是止不住地把对方当做人类看待。

“他是被你杀死的吗？”他问着，迫切希望听到真人肯定的回答，想看见真人露出狰狞的笑容，祈求真人更像咒灵一些。

“不。”真人看向吉野顺平，“他是我第一个遇见的、能够感知到我的普通人类，也是脱离于人类这个身份的灵魂，我和他聊天时很开心，我没必要杀他。”

吉野顺平微愣片刻，水声划过耳畔，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轻笑，“你在说什么啊真人先生，你这种玩弄人类的咒灵竟然还会有这种人性的一面，别开玩笑了。”

真人也跟着笑了，他眼中满是好奇，“我究竟是做了什么你才会把我当做你们人类社会中的人I渣看待啊！”

吉野顺平倒吸一口气，他有一股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想要反驳真人却无话可说，站在真人的角度，他和那些傲慢自大的人类一样。

他很快冷静下来，必须得抛开那些“偏见”去了解真人，不然的话，此刻的他岂不是与霸凌他的那群人没什么区别吗？

想要抓住真人的弱点，他就必须收敛对真人的恨。

好恶心。

“所以他是病死的吗？”吉野顺平问。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顺平。”真人语气轻快地说：“他被两个不相关的人类杀死了，我记得那天我在垃圾桶里捡到了诗集，回到桥洞时他被两个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杀人的人类杀死了。”

吉野顺平睁大双眼，“你后面帮他报仇了吗？”

“报仇？按照你的理解应该算是报仇吧。”真人微蹙眉头，眼中带着几分失落，他举起头骨，说：“但令我难过的是他啊。”

对上顺平疑惑的目光，真人说：“你知道吗顺平，我还以为我终于遇到了一个超脱于人类的灵魂……结果呢，他在临死前依旧被人类身份束缚。本以为他可以自然地迎接死亡，但是他却在最后笑了，还感谢我目送他的死亡。”

真人垂下眼，像孩子一般撇下嘴角嘟囔着，“简直令我失望透顶……”

这句话微不可闻，却清晰地传入吉野顺平的耳中，真人的灵魂在此刻失去了活力。

吉野顺平微微张口，千丝万缕的思绪乱成一团，怎么理都理不清，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涌上。

他不得不承认，抛开立场和能力，真人和人类没什么区别。

“不过顺平你出现了。”

真人的面容闯入视线，那具骸骨被真人随意丢在一旁。

“顺平，你的灵魂明明被各种事物束缚，却能够感知和改造灵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类。”

真人看着吉野顺平摇曳的灵魂，明明如此微小又脆弱，为何会被如此多的恨意所束缚也没有熄灭？

真令人好奇。

“你究竟为何这么恨我？”

17

为何这么恨真人，吉野顺平自己也想知道。

明明都重生了，明明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明明母亲还活着。

他却对真人的恨越来越深。

曾经他恨霸凌他的人，后来真人杀了他们，他又擅自依赖真人，把真人当做改变一切的救命稻草，等到发现被欺骗背叛利用后，他也迎来了死亡，这之后重生的他理所当然地去恨真人。

看过无数电影的他，自然明白这股恨意只会给他招致不幸，但他却无法控制地一次次迎上真人，回过神时和真人牵扯越来越深，已经深陷泥沼。

把第一次死亡前的恨意叠加在还未犯事的真人身上，他已经不清楚自己是恨真人，还是恨这不明缘由的重生。

他宁愿不要重生，一开始含恨而终可能会更加轻松。可他还活着，还恨着，还想着报仇。

他平静地复述真人对他做的一切，包括当初对真人的信任和感激，他一并倾吐而出，企图让真人看看另一个自己做了多么恶心的事。

“你刚刚说的是未来发生的事吗？”可真人是不可能在意这种小事的，他问：“还是说你是遇见了幻境？”

“幻境……我倒希望是幻境……”吉野顺平可没见过这么无聊的幻境，“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真人眨眨眼，“难道你是时空穿越者，像是《蝴蝶效应》那部电影一样。”

“比起《蝴蝶效应》更像是《土拨鼠之日》吧。”

“我知道那部电影，是不断重复同一天的剧情。”真人伸出手想要撩开吉野顺平的刘海，后者却立刻避开，他索性抬手指向对方的大脑，“所以上面才有我的术式吧？”

“差不多吧。”

吉野顺平已经无所谓了，现在告知真人全部真相也没事，也不知道真人什么时候性情大变又杀了他。

“难怪我就觉得和顺平你聊天很舒服。”真人露出开朗的笑容，他抚上跳动的心脏，“原来你们开心时心脏也会这样跳动啊。”

吉野顺平笑不出来，这种和乐融融的氛围令他反胃，他想看的可不是真人这种表情。

“真人先生，人类在身体不适时会影响情绪和灵魂，而你灵魂感知到的情绪也会影响着我给你的五脏六腑吧。”

吉野顺平直勾勾地盯着真人，他“看着”装在灵魂里跳动的五脏六腑，“高兴的情绪令你的心脏也受影响，你的喜悦加倍，同样的，你的痛苦也会加倍吧。”

这一定是真人当初慌乱的理由吧。吉野顺平擅自这般想着，他想要说服自己，不然他只会越来越迷茫。

已经不想去深究那些事，他只想知道真人的弱点，好让这一切的恨结束。

他太累了。

那十几次的濒死痛苦令他难以承受。

真人微睁双眸，看见吉野顺平溢出的恨意，他的笑容逐渐扭曲，“你连这都可以看见吗？顺平，你对灵魂的感知超乎我的想象。”

“是啊，我恨——”手背上传来的温暖触感让他止住话语。

真人的手是温暖的，就像人类一样。

“果然……”真人凑上前，撩开了吉野顺平一侧的刘海，他轻抚对方额头上的疤痕，“你恨我，灵魂却不抵触我的接近。”

吉野顺平背脊发凉，像是当头一棒，他不由得红了眼眶。

“不……”

他想要辩解，不是这样的。

“灵魂本该没有温度。”真人的手落在脸侧，温润的声音刺进了心底，“可你却在改造时希望我越来越像人类，你……”

“不是这样的！！！”

吉野顺平喊着，他想要挣脱，真人却用力攥着他的手，他想要逃离，后脑勺却磕在墙壁上。咒力完全用尽身体也没有任何力气，他只能不断嘶吼，阻止对方说出他不愿意面对的内心。

真人难以抑制心跳，他带着笑意的话语在桥洞中无比清晰。

“你希望我是你的同类啊，顺平。”

潺潺的水流涌向桥洞之外，那里是幽暗漫长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