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戚郑南对那天的事,仍是记忆犹新,只是,不愿意去回想而已。
那天,沈清婉才生完孩子半个月,傍晚时,他去后院沈清婉房中,陪她吃了晚饭,又抱了一会儿尚在襁褓中,一看到他就会笑的孩子。天色完全暗下后,他重回书房,准备处理事务。
大概一个时辰后,古越突然来找他,告知他,有人持掌门秘牌上山,请求立即见他。戚郑南刚想问来人是谁,古越已经说道,来人是名红衣女子,带着帷帽。戚郑南便知道是谁了。因自他继任掌门后,给出的掌门秘牌不过三枚。其中,只给过夜飞雪一名女子。
戚郑南掩下心中的意外,对古越微一示意。古越立即闪身前往山门。很快,就将人带到了济鼎峰议事堂。将议事堂的门轻轻关上后,古越便离开了。
来人摘下帷帽,果真是夜飞雪。除开帷帽,身上还背着一只银色的鱼胶袋,像是即将远行的样子,抑或,是刚远行返回。进来议事堂后,夜飞雪便明艳郎朗地站在已经掌灯的堂内,饶有兴致地看着正后方墙壁上的两副丹青挂轴,左边一副上书“乾坤朗然”四个大字,右边一副上书“正气秉承”四个大字。
戚郑南看着夜飞雪面无仓惶,姿容正常,并无半点急事的样子,心下无奈地叹息一声:这个姑娘,给她的秘牌就这样用吗?见她进入堂中,只顾欣赏丹青墨宝,也不开口说话,终是先开口道:“飞雪,突然要见我,可是有什么急事,抑或,遇到了什么困难?”
夜飞雪这才将视线移到他身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我是来同你道别的。今日一别后,我准备一路南下,走到哪儿算哪儿。这一去之后,也许以后都不回来了。所以,特来见你最后一面。”
戚郑南稍稍感到意外,道:“你已计划好了?”
夜飞雪道:“是。只是,在离开前,有些事,想单独同你说。”然后环视议事堂一圈,“不知在这里是否方便?外面是否会有弟子前来?”
戚郑南本想说,但有何事,在这里说无妨。却又转念一想,现在时间已晚,外面虽然不会再有弟子随意走动,但毕竟两个人,孤男寡女,若是被偶然起来活动的弟子撞见,终是不太好。于是道:“你随我来。”随即,带着夜飞雪出了议事堂。见四周阒寂无人,便驭气带着夜飞雪,须臾就来到了掌门院落前院中,自己的书房前。
前院的书房,单独位于前院北向院墙一隅,是相互连通的两间宽敞屋子。其中里间放着满满一屋子书籍,外间正对房门是一张黑檀木长桌,并一把高背椅,右侧靠墙则放着一张窄榻,并一张小几。书房既是戚郑南平时处理门内事务之所,也是他日常最爱待的地方,无论是研习经典,乃至小憩、闭门静思、接待特别来客,都是在书房中进行。只要他待在书房中,且房门关闭,则任何人若非紧急事宜,不得前来打扰。
戚郑南带着夜飞雪进入书房,将房门关上后,转身道:“飞雪,有何事对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夜飞雪走上前,平静地看着戚郑南,道:“我有些东西留在你这里了,我想要回去。”
戚郑南不明所以:“飞雪,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夜飞雪淡淡笑起,道:“你当然不会明白,不过,你看过这个就会明白了。”说完,将紧握成拳的右手伸到戚郑南面前,在戚郑南看过来时,突然张开了手掌。
红色的粉末随着掌心早已蓄起的灵力,瞬间直冲戚郑南的面庞而去。戚郑南毫无防备,离得又近,瞬间就吸入了一口。大惊之余,立即准备运气,封闭脉穴,但夜飞雪早已有所准备,已经先上前一步,像之前他对她那样,紧紧扼了他的双手腕。
他若运起修为,是可以将她的手冲开的,但是,他没有。他犹豫了一瞬,或者说,在夜飞雪扼住他手腕的时候,他瞬间明白她想要回的是什么了,然后意外大过了先前的惊讶。
“飞雪,你这又是为何!”
“戚郑南,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欠我的,难道不应该还我吗?你亲过我,抱过我,剩下的事,你难道不应该做完,以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吗?我的心既是已经留在你这里了,你不应该把它还给我吗!”夜飞雪说着,眼中已经开始蓄起泪水,语气由最开始的恼火,渐渐变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戚郑南静静看着她,渐渐迷失在她那双明丽而伤感的眼中,抑或,其实是她洒向他的药开始发挥作用了。戚郑南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只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有些激荡,曾被压抑下去的某种情感,已然涌起,悄然澎湃,正在趋向不可遏制。
夜飞雪放开了他的手腕,退后一步,平静而清晰地说道:“戚郑南,我只要你这一夜,之后,咱们就各不相欠了,也不会再见。”
戚郑南在心中深深地叹息一声,在还未完全失掉理智之前,随手丢出一道结界封住了门口,又顺手灭了房内的灯火,然后将夜飞雪带到了榻上。
那一夜,是戚郑南永远不愿回忆的一夜,不仅仅因为那一夜,沈清婉遇害,更是因为,那一夜,面对怀中的夜飞雪,他迸发出的激情连他都骇然。那样沉溺于与另一个人气息交织的人,真的是他吗?然而,他心里清楚,那一夜他的无所顾忌并非都是药力所致。
后面,也许是疲倦至极,也可能是药性已经过去,他终于昏昏欲睡,躺在榻上再也不想动,也不敢睁眼看向自己怀中的人。
过了许久,怀中的人轻轻地起来了,然后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最后,是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庞,紧接着,又落下一吻。然后夜飞雪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戚郑南,把结界撤了,我要走了。你保重。”
她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
戚郑南继续闭着眼,朝门口的方向挥出一道灵力,破开了自己设的结界。
夜飞雪似乎仍站在仅有微淡月光的房中,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
戚郑南这才睁开眼,愣愣看着屋顶,觉得经过这一夜的自己,再不是之前的自己了。然后才慢慢起来,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重新穿戴整齐,一挥手,重新将房内的烛火点燃。然后看到长桌上,放着他之前给她的那枚秘牌。他在心中暗道,她果真并不想要这枚玉牌,她果真,还是将它还了回来,用了她的方式。
足以使他铭记一生的方式。
夜飞雪对他用的药,点燃了他的心,但并未让他失去理智。他本可以用太青和息法为自己解毒的。只要他能够立即坐下来,闭目运功解毒。只要他不愿意,她是不能强迫他的。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依着药性,选择了顺心而为。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
戚郑南大惊,打开房门,闪身朝后院而去。就是那时,他看到了正在空中准备离去的夜飞雪,两人匆匆对视一眼,夜飞雪便驭剑离开了。而他则立即闪身去了后院。那时,他还不知道后院发生了什么。
等赶到后院,才看到已经躺在地上的沈清婉。沈清婉的心口,正正中了带着浑厚灵力的一剑。那一剑,不但直击心脉,而且瞬间就将心脏震得四分五裂。饶是仙丹妙药,也再不能够起死回生。
受到惊吓、发出凄厉叫声的婶娘和丫鬟,断断续续将她们打开房门看到的一幕告诉了戚郑南。戚郑南这才知道,居然是夜飞雪杀了沈清婉!戚郑南抱着沈清婉渐渐冷去的遗体,震惊和沉痛之余,对夜飞雪产生了无限的恨意和怒火。
那是戚郑南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事情发生后,原先一派祥和的青松门,突然间就笼罩上了厚厚的阴云凄雾。初生婴儿带来的喜悦,完全被掌门夫人遇害的惨然意外取代。而且消息很快传开,杀害沈清婉的,是名女子,且是深夜前来的青松门。
面对痛失爱女的紫杉门掌门沈天闻的质问,女子深夜前来青松门乃是面见戚郑南的事再无法掩饰。由此,夜飞雪的身份以及她对戚郑南有情一事,终是被沈天闻知晓。沈天闻在痛极之余,更添惊怒,认为,若非夜飞雪苦恋戚郑南不得,又怎会执念成魔,借口上山同戚郑南道别而残忍杀害沈清婉?若非戚郑南同意夜开山门,让此女子进入山中,此女子又怎会有机会对沈清婉下手?还有,沈清婉遇害之际,他戚郑南那时又身在何处?
面对沈天闻的质问,戚郑南无言以对。没错,对沈清婉的死,他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不是他对夜飞雪生了情念,心中放她不下,怎会在雪杄山赠她秘牌!若不是赠了她秘牌,她又怎会专程深夜前来!若不是他未在中了药后第一时间摒弃妄动心念,又怎会与她……事实就是,若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一直待在后院,即使夜飞雪想要下手,也不可能有机会。错,都是他的错!
之后,沈天闻对戚郑南丢下一句话:“清婉嫁入青松门两年时间不到就遭遇如此横祸,戚郑南,你既不配为人夫,更不配担任青松门掌门!”说完,沈天闻将衣袖一甩,带着怒火和沉痛离开了青松门。
沈天闻返回紫杉门,立即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在整个修行界,发布了追伏残忍杀害沈清婉的入魔女子夜飞雪的伏诛令;第二件便是向三门二派正式提议要求戚郑南退出青松门掌门之位。
于是,青松门掌门夫人遇害一事很快就为修行界所知,并引发前所未有的关注和议论。而第二件事,虽未公开传之,但多少还是有消息走漏,于是成了修行界暗中议论之事。
青松门得知此事后,除开戚郑南的所有人,成日天忧心忡忡,心情压抑。那时,沈清婉的遗体已被灵火焚化。戚郑南整日待在沈清婉的房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心情沉郁,态度消极。原本不爱哭的孩子,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那时起,便常常哭。看着还那么小,就失去了娘亲的孩子,戚郑南对夜飞雪怨恨到了极点。
他恨夜飞雪为何如此任性、自私,做事极端狠绝,不惜毁掉自己也要毁掉别人。之前,终究是他错看了她!
所以,紫杉门在整个修行界发布针对夜飞雪的伏诛令,他对此未有任何表态。实际上就是默认了紫杉门的做法。
那时,包括古越和高凤萍在内的同辈师弟师妹,多少都看出来了,遭此变故和打击,戚郑南早已经对掌门一位不再留恋,也不打算为自己申辩,只是在等二门二派的表态而已。倘若二门二派达成共识,认为他确实不再适合担任青松门掌门,建议更换人选,那么,他多半是会照做的。否则,一个得不到其他门派认同的掌门,不但以后诸多事务无法顺利开展,还可能影响门派今后的发展。
这时,原本早已经隐退,长年只待在山中闭关的三位青松门师叔级前辈,在闭关将近二十余年后,再次出关,不为其他,只为出面保下戚郑南。三位与童山真人同辈的前辈,联名写了一份声明,送呈二门二派,表明:戚郑南担任青松门掌门,乃是整个青松门的选择,其能力资格不亚于曾经任何一位青松门掌门,他们并同其他青松门弟子均认同由戚郑南继续担任青松门掌门;虽然此次事件令人震惊、悲愤,但此事终究只是一件家事与私仇,不应将其上升为针对青松门掌门乃至青松门今后发展的严重事件,故此,还请二门二派审慎斟酌,同时对紫杉门掌门痛失爱女表达深切的同情与哀痛,也请沈掌门节哀。
声明送出后,原童山真人的二师弟,也就是戚郑南的二师叔,特地来见了戚郑南一面,同他详谈一宿,劝导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现在青松门又正值危难之际,他应当从青松门的大局出发,积极面对并处理此事,切忌沉湎悲愤自责的情绪中,耽误了大事,辜负童山真人对他的期待,以及将整个青松门交托与他的信任和认可。
末了,老人看着他,微微笑着道:“阿南,你可知道,你师父在离山之前,曾到洞中与我一叙。那时,你师父曾对我说,他看你什么都好,但毕竟还很年轻,劫难不够,估计继任掌门之位后,会很快经历一劫。然后拜托我,若是他下山后,你遇到任何危机之事,请我和其他师叔务必出关保你一保,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无牵无挂去做他的逍遥老人。”说完,老人捋着白胡须笑了起来,“所以,阿南,这一切其实早已注定。已发生的,再无法改变,但可以选择,接下来如何面对,以渡过危机。”
老人说完,站起身来,打开议事堂的门,走到外面院子中,看着天边的红霞,叹道:“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绚烂的朝霞了。可太过绚烂的东西,终是不长久的。”不一会儿,转身看着已经跟出来的戚郑南,道:“好了,阿南,该做的我们几个老人都已经帮你做了,接下来,如何选择如何做,就看你的了。越是这样危难的时刻,越是需要多想想,曾经你师父对你的种种教诲。无事不能磨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