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又一年毕业季,汪老师今年退休,谢景珩想着带点东西上门看他。
汪老在清大的旧家属院,那边都是平房,他和江浔到的时候,汪老背对着他们,正蹲房门口的一排花盆前,戴着草帽,手持小铲子,专心致志地在院儿里侍弄他的花。
六十五岁的小老头,随意穿着汗衫,头发打理得很齐整,倒看着身子骨比他还硬朗。
谢景珩隔着老远喊他,“汪老头!”
老头差点把铲子扔出去,但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他扶了下老花镜才笑着回头,“谢景珩,也就你这么叫我。”
但转过头一看,不止一个人,轮椅错后一步跟着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生,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人走近点儿,汪老仔细辨认了一下,“江浔?”
“汪老师好。”江浔轻轻颔首,笑起来彬彬有礼。
汪老笑着嗔怪,“你小子没良心啊,毕业后可是从来没有来看过我。”
江浔确实,不会联络感情,除了生意场上,甚至从来没有主动联络过长辈,看望老师这种事更是没有。
谢景珩给他找补了两句,“他不是出国了吗,去年刚回来,本来想赶年前一起来看您,结果我那段时间生病没顾上。”
“汪老师,给您带了点东西,我放屋里?”
老头也不是真怪他,乐呵呵地说,“搁屋里吧,你们师母在屋里做饭呢,我先在这把花种完。”
江浔先进屋放东西,留谢景珩在院儿里和老头说话。
“身体好点了吧?”汪老师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好像胖点了。”
“老头,不带你这样的,怎么一见面就说我胖!”
“你这孩子,谁说你胖了,以前太瘦了,现在有点肉多好!”
“算了,就当您夸我了。”
谢景珩俯身碰了下月季花枝,“您这干什么呢,又是鱼又是挖花的,您要把鱼葬在花下啊?”
“这盆月季长势不太好,把鱼埋底下给它当肥料,埋完我找个朝阳的地方放着,看看能不能养起来。”
现在正是月季花期,枝上的淡粉花朵零零散散,叶子也有些发黄,长得确实不算好。
这种挖土搬花的事谢景珩也帮不上忙,他招招手把江浔拉过来,“您看这多正好,给您带来一个免费劳动力。”
江浔也没见外,“我帮您一块儿种回去吧,种得快一点,师母说一会儿就开饭。”
“好小子,挺会支使人啊,那行,你自个先进屋吧,你师母做了荷花酥,专门给你留着呢。”
“好久没尝过师母的手艺啦,想死了。”谢景珩自己进了屋门。
江浔没有和亲近长辈相处的经验,还在思考该和汪老师聊什么,没想到汪老师先开口了。
老头没长辈架子,也不问学业事业成就,先关心他俩感情状况,甚至有些八卦,“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和好的?”
“今年春天,三个多月了。”
“谁提的?”
江浔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他省略了中间的一系列步骤,犹豫了一下才说,“我。”
老头一下子乐了,“真不容易啊,铁树开花,当年他追你可费老大劲儿了,没想到还有反过来的一天。”
江浔有些不好意思,“您都知道啊。”
“可不吗,你大二进我的项目组都是他求的我,要不然我才不收大二的青瓜蛋子。”
江浔愣了一下,汪老师一下子看出来了,“虽然他跟我提的,但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是你自己争气,进来后也没让我操心。”
汪老师看江浔没回答,
“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这多了句嘴,你俩不至于回去吵一架吧。”
江浔笑了笑,“当然不是,我是没想到,他都没告诉过我。”
“可能是不想让你有负担吧。”
江浔整顿饭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汪老师的一句话把他点醒了。
直到今天,他猛然回头看才惊觉,他把谢景珩的“喜欢”看的太轻了。
去美国读研他起初也只是停留在想法,他能做的无非是绩点拉高点、项目卷多点,现在想想,去美国顶尖的大学,他缺的不只是钱。
多少有钱有眼界的父母给孩子规划了一路才能进去,他这种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就算进了清大,没人指点,想争得过他们,简直天方夜谭。他不至于自负,但也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脑子好,可在清大,有无数像他脑子这么好的学生,甚至天才。
本科的时候,谢景珩算他的直系学长,谢景珩自己上学的时候吊儿郎当,跟着汪老做实验也是因为兴趣,却会告诉他什么比赛有用、什么考试别浪费精力,甚至背后默默替他联系教授,甚至联系那些以他的身份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人。
谢景珩英语很好,那年考雅思的那几个月,谢景珩陪他练口语,虽然偶尔夹带私货和他说些不正经内容,但是很有用,恰好补上了他学这么多年应试英语没有的那块儿空缺。
谢景珩当年在云驰的分公司挂个名,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当撒手掌柜,但有事儿也得上,有时候也叫他一起,当时谈的都是小生意、见的都是小场面,但也不是他能随随便便接触到的。
学校完全不教的东西,是谢景珩亲自教的,尽管当时谢景珩并没有用“教”这个名头。
谢景珩老说他不管什么事都一点就通,一通百通。
可就算一点就通,也是需要人点的。
要不然生意场上的人情世故就够他悟半辈子了。
他那时候和谢景珩说,当年想着留学回来把钱还给他,谢景珩说他不知天高地厚,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现在想想这种不知天高地厚都是谢景珩自己夸出来。
谢景珩给他东西的时候都看起来太轻易了,他应有尽有,不求回报,不给人负担,连他都收得理所当然,甚至得寸进尺。
谢景珩喜欢养猫,在路上遇见一只漂亮的小彩狸,想带回家,他给小彩狸检查身体、打疫苗、买好吃的好玩的,给它一个家,小彩狸被养得又大又好,小彩狸却不满意,总是一个劲儿地问他,如果那天遇见的是漂亮的小白猫,你也会把它带回家吗?如果是小三花呢、小橘猫呢?
就算谢景珩也对别人这么好,就算谢景珩是因为想要他才对他好,那这些好,就不算好了吗?
那这些好,他就受的心安理得吗?
更何况谢景珩那些年,喜欢嘴上逗逗他让他吃瘪,实际上没让他受过一点委屈,他红个眼圈就让他在上面了。
他还想要什么呢。
两个人吃完饭从汪老师家里出来,江浔突然按住谢景珩操控轮椅的手。
“走走?”
“行啊,从操场那边走?”
“嗯。”
“那我让司机把车开到西北门。”
“轮椅放车上,我抱你。”
“你要点脸行不行,路上那么多学生!”
“好远呢,轮椅多累。”
“……我开的电动。”
“那你牵我。”江浔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年轻时候没牵够?”谢景珩笑着说,还是伸手拉住了他。
这个点在上下午第一节课,路上没什么学生。
夏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校园小路上,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他和江浔牵着手,慢慢并排走着,其实不像当年,当年他俩帅得出众,江浔又脸皮薄,不愿意干这种牵手压马路的傻事。
谢景珩忍不住捏了捏江浔的手,想翻点旧帐,“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校庆。”
“嗯,我去办公室找汪老师,你给我开的门。”
江浔转头看他,“那是你第一次见我?”
“嗯,不是吗?”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怎么可能?如果之前我们见过我肯定记得你。”
“我第一次见你……也是那天,但是不在汪老师办公室,在行政楼下,我去行政楼送资料,你在和邹媛师姐聊天,没看见我。”
谢景珩记不清了,但是可能是有这么回事,因为邹媛师姐回学校做了辅导员,他那年校庆应该会和她见个面,但是——“你怎么会认识我?”
江浔目光望向前方延伸的道路,轻轻晃动着两个人牵着的手,“嗯……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汪老师和我们提过你,他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读硕博,搞研究要脑子还要心性,你这样的才适合搞研究,没想到你连个研究生都懒得考。”
谢景珩从江浔的描述里咂摸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好像在见面前,江浔就对他有好感,但他更不理解,“那你为什么……加个微信都不同意?”
“你真的要听吗?”江浔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别骂我。”
“我怎么可能骂你,说。”谢景珩倒想知道,他想什么会被自己骂。
“我只是觉得对你这个人的幻想破灭,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能这么主动呢?对谁都这么主动吗?好随便。”
“你真是……”这话确实听着招骂,谢景珩不知道怎么说他,“对你主动还不行,我要是不主动,指望你,咱俩这辈子连微信都加不上,别说牵手了。”
“嗯,你说的对,幸好你主动了。”江浔把手指钻进他指缝,牵手变成十指相扣。
谢景珩突然停了轮椅,拉了拉他,“过来。”
江浔顺着他的力道过去,蹲在他轮椅前,“干什么?”
“我喜欢诚实的小孩,亲一口。”说着低头吻住他。
江浔接住他的吻,看四下无人不舍得松口,忍不住多亲了两下,又捏捏他的脸颊,想起汪老师的话,“好像真的胖点了。”
“谁让你老做好吃的,追着我让我吃?”
“统共都没二两肉,让你多吃两口难死了。”
“我不吃了,坐轮椅不好运动,真给吃胖了怎么办。”
“汪老师说了,胖点好看。”
“我不信,你诓我。”
江浔不满意地捏了捏他的胳膊,“你连正常体重及格线都没达到。”
得亏汪老师还能看出他长肉,夏天穿得少了,谢景珩身子才清瘦得明显,t恤衫和单裤什么也遮不住。
“不许减肥,一斤都不许掉,少一斤下次和我一起去健身。”
“……你太难为人了吧,我不去。”
“不去就好好吃饭。”
“。”
刚好到下课时间,路上学生渐多,他这轮椅太显眼了,现在是谢景珩感觉不好意思。
他有点想松手让江浔推他,手牵手太招摇了,坐轮椅被推看着比较合理一点。
谢景珩抽了下手,却被江浔握紧,他叫了江浔的名字,“要不别牵了,你推我?咱俩也算个公众人物,别被人拍了放网上去。”
“不能,拍就拍,我就是为了让他们都看见啊。”江浔说着,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
挺会哄人的,旧账勉强一笔勾销。就是来来往往的学生都看着,谢景珩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