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满庭清凉。
杨家的花园由杨夫人亲自打理,处处用心,比之仙境也不遑多让。
一步一换景,千红垂缀,吐蕊如烟。
靠西边一方小塘,半边芦苇,半边蕙兰,青得郁郁葱葱。
兰花花期还远,姚伏坐在花骨朵儿堆里,怀里是他的琵琶。
翠叶长长,搭在他的膝上,与绿衣融为一体;
面板上螺钿兰花开的正灿烂,在他指下泛着柔柔光晕。
那琵琶不像是被抱着,像是被倚着。琴身立得很直,人却倾身靠在上面,目光痴痴,望着波心月影。
时有锦鲤跃出水面,弦上便随着飘出两个音,在雾中荡开。
清冽又浅,梦话似的。
露重沾衣,渐渐连骨头缝也渗了寒气进去。这旧客卿却不避,依旧寂寂坐在枯石上。
隐了七年,熬了七年,一个乐音也不曾入过他的耳。
若非此时手中温润触感真实,他几乎真要以为自己是个无名无姓的银匠,唯有一生与熔炉坩埚作伴,还企盼什么呢?
但……
身后传来些金属碰撞声,姚伏听出了来者是谁,于是就不回头,十指都在弦上按紧。
本来还有些幽咽的余音,此时都静下去了,水边只剩软浪擦岸的声音。
杨驻景走近,蹲在他旁边,身上金甲灿灿闪光,陡然将草间映出许多亮影,将原先沉郁的气氛扯开一道裂隙。
这自小看过无数无价宝物的小侯爷打量了几眼那琵琶,转回脸,从兜里摸出一把小米喂起了鱼。
“师……你这把琴好新,近些年斫的么?”
寻常都以古物为贵,唯有新学乐器者才用新造,往往也不用如此贵重的材料。
姚伏看的清楚,杨驻景一到水边鱼就凑了过来,随后才掏了小米。
看来这人常来喂鱼,鱼都习惯了。
他思忖了一下,觉得还是稍后再问对方的穿着,先答过这一个问题。
“是,约莫十年前吧。”
“我得了一块好木头,听说江南有人善斫琵琶……”
姚客卿长奉惠王驾前,十几年只告过一次假。
连着几十日南奔,一次脚也不曾歇;明明只是一件寻常物事,却赶出了逐日般的迫切。
停在城里就住客栈,停在路上就睡树下。
枕着油纸包好的木头,抱着剑,不畏风雨,什么也不惧。
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何那样想要,只顾着趁此生或仅一次的机会逃也似的离开京城,往外面飞。
蜉蝣朝生暮死,见过世上风月,又岂能再甘心做笼中虫豸?
姜十佩和明子礼早知道一切的结局,也早许了他自由。
即使他再也不回去,也不会有人追责他一分一毫。
可是他依然慌张,依然急切——为的不是离开,为的是回去。
他保守了一个秘密,还不是说的时候;
相反,要熬到有人听他说的那一天,他须得苟活下去。
要活得比明子礼更长久,比姜十佩更长久,比所有人都长久;
送走了他们,等一切尘埃都被吹尽,一切风霜都被拂却,他也许能盼到一个机会——
一个说出真相,解释因由,为这世上最不可能翻案之人正名的机会。
制好的琵琶落进他手中那日,他也是这样倚着风,扑在荷叶边上,枯坐了一晚。
彩凤来时,栖于梧桐;
三千尺黛绿一日将倾,万鸟都将失色惊飞,为何偏偏要留他一丛完巢呢?
沈厌卿站在那些案卷前,问他:
“……你为何要牵起旧事?难道不怕我们猜疑于你?”
姚伏翻着故纸堆,心想:
不是因为你们过问了吗?
但他还是答道:
“越是让你们觉得我不会说的话,此时说出来才有分量。”
“你们都道我不会对自己不利,我却如此做了——这不正说明我句句属实么?”
沈厌卿也陪他找着,轻声道:
“我听说,上古时东海有一义鱼,为了给友亲复仇不食不饮,游穿蓬莱三山,终于找到愿为它了却心愿之人;”
“它令人剖开其膛,将其脊骨剥出。”
“本来多节而凹凸的鱼骨竟融成一片,化成一把雪白的刃——”
姚伏在皇帝面前不敢出声怼人,只沉声回复:
“我没有这样的深情重义,担不起帝师的抬举。”
“只不过是想见着,这世上的事情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勿要有误会,也不该有冤屈。”
“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钉在墙上拿不下来;”
“可还有些事情,纵使你们装着宽容要揭过去,我也得翻出来说道说道:”
“‘原就是没有的事!’”
“惠亲王也是天家的子嗣,历来听顺先帝教诲。性格虽有缺陷,却说得上端严肃正——草民只是如实陈情,”
这话已是在悬崖边儿上了。
照理说,姜十佩这种包藏祸心,趁新帝年幼意图取而代之之人,为其说半句好话都要小心腔子上的脑袋。
即使是沈厌卿能护着,此时也想劝他出言谨慎些。
姚伏却依旧正色:
“信与不信,全在圣人。”
皇帝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不知听见了没有。
安芰适时捧过来一摞:
“帝师看这些……陛下说,奉德十五年的应当在这里了。”
沈厌卿就着翻过几本:
“四月五月、七月……八月。”
“是这一本了。”
他没有翻开,而是直接拾起递给了姚伏。
起居注用纸讲究,藏青的封面上还粘了金箔,灯烛下熠熠生辉。
一向端着体面微笑的沈帝师,此时表情也严肃起来,扬起脸,目光带上了些俯视意味:
“姚太从,你要想好。”
“无论你能否找到你所说之事的记录,惠王闯宫的罪名都是解不掉的。”
“我虽能理解,但孰是孰非、是否值得……还要你自己来决定。
姚伏沉默良久,朝对方一揖:
“……谢过帝师关怀。”
“但伏在京城苟且七年,利害早已算清。个中轻重,心中自然有数。”
他接过那本起居注,依着记忆中的日子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那一条。
字不多,也不显眼,却与他反复描刻在心的印象全然重叠:
“初十日,亥时一刻,惠王持金印入见。子时离宫。”
他想捧给沈厌卿看,捧给小皇帝看;
可他的手却剧烈地抖起来,脚下一步也挪不动,好像泣过的血在此刻都回流到他心里,烫得他开不了口。
他等的够久了,愿望却还是实现得太早,还没有到真正能心如死灰而处变不惊的时候。
所幸,所幸……
帝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背后,嗓音和缓响起。
“亥时不是入宫的时候,持金印也不是觐见的礼节。”
“你要给陛下看这件事,我明白了。”
有些事情不能明说,就会以春秋笔法藏在文字中。
“那么——惠亲王当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么?”
皇帝睁开了眼。
……
姚伏随口糊弄了杨驻景,对自己在宫中留至子时的原因绝口不提。
话音却一转,反问道:
“你去北境的事情已定了么?连甲都穿上了?”
这身甲胄护心镜磨得雪亮,但有很重的磨损痕迹。规格很高,起码要军中的副将才有资格穿。
果然杨驻景说:
“我爹的。”
姚伏点头,手上又动起来,勾出了几个音。
杨驻景忽忽悠悠听出,是首破碎不成调子的十面埋伏。他也不去细想,只道:
“你有多少年没弹了……这么生疏?
姚伏无奈,停了手,将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三更半夜的,都演将起来,别人睡也不睡?”
银色月光下,这人少了些白日的锋锐不饶人,五官柔和了许多。
这样来看,除了眼尾往高处挑,也不至于全是刻薄相。
不知他们师门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和沈帝师一样不显年纪,过了三旬还貌若少年。
杨驻景觉得没趣,转回身专心喂鱼。
“我爹说陛下这几日早朝难得态度明显,八成是要抓我去了;”
“所以把甲借我玩两天,说:”
“等玩够了,到前线去就老老实实窝着……”
别想着往前冲,更别妄想什么建功立业。
沙场上刀剑无眼,杨府折不起这个养了十九年的继承人,一点儿风险也不能冒。
朝臣们白日不显,回去都道:
陛下连抽杨府两代嫡长往北边送,令父子同上阵,其中深意……
即使当今圣上一向仁慈,但帝王权衡之术常人哪能揣测?
总之,许多人都以为,杨家此去怕是只能留一人回来。
至于留下的那个;
是主事侯府十余年,处事有道的杨戎生;
还是纨绔之名远扬,毫无正形,很可能上位两天就把家业败光的杨驻景……?
哈哈,对圣人来说,还真是不好选呢。
据说许多与杨国舅交好的官员已经在暗中筹谋营救,奈何这是圣人的意思,实在是动摇不了分毫。
鱼食撒干净了,杨驻景拍了拍手,拄起脸,眼神仍无聚焦:
“但我不信。”
“陛下……表哥他才比我大一岁,怎么会想着杀自己的舅舅?”
他说完也觉得这理由不足,苦笑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
“况且……这一战是国事,陛下怎么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呢。”
杨驻景抱住膝盖,将头埋了下去,甲片硌得他很疼。
他还是不能相信。
不能相信皇帝有这样心狠,不能相信杨家多年的忠心毫无用处;
也不能相信自己承袭侯位的时机来的这样快,代价还是父亲的命……
这名字声称着要让太阳也留驻的小侯爷,此时此刻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人可说话,没人能求问,只能夜半来花园喂这些曾喂过千百次的鱼。
他脸埋在膝头,黑暗中听见了琵琶落进草丛的声音。
旁边的人站起了身。
随后他后领被人拎住,竟是就这么被连人带甲揪了起来。
他偏头,又看见姚伏脸上熟悉的冷笑表情。
与平常不同的是,周身水雾相映之下,那双眼睛带了些灰色,又盈了些亮光。
姚伏皮笑肉不笑,眯起眼睛问他:
“——你知道他们要让你二弟也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