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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残弱躯明挑关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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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采青正沉默,见帝师神色似有所动。

他心中一动,半作转身,顺着对方目光的方向看去。

见门边上倚着个桃红衫裙的少女,插了满头红粉花朵,间杂许多金银,几乎成了个盆景。

云肩上尽是层层叠叠的绣片,缀着珍珠宝石,服制上看不出身份——实在是比公主还要华贵。

虽说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都爱美,可打扮成这样还是太过夸张;

若是走出门去,必定显眼到了不容于世的程度。

她半低着头,闷闷盯着风采青,盯得这位六品朝臣一阵心虚,花了一时半刻才确认自己确实不曾见过她。

“……”

她绞着帕子踟蹰,下眼睑缩动了一下,转开眼睛。

“……我是二十二。”

藕荷色的帕子扑一声响,被她尖尖十指戳出几个窟窿。

“——我们知道你。”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看风采青,转向皇帝和帝师的方向,神态转为恭敬。

“帝师,沈家遣沈雁姑来了,要见您。”

沈厌卿轻轻“啊”了一声,无奈笑出些气音,道:

“还真是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

风采青一怔,知道是有事,自己不便打扰。

“陛下,帝师,我……”

皇帝不答他,只看向帝师,似乎在询问意见。

杏红衣服的帝师则展颜一笑,动袖招他两下,示意他留下旁观。

“早晚要一起做事,也不是划党分类的时候了。你——就在这听着吧。”

风采青应下,待要站到一边去,一回头却见宫人为他设了座位。

“这、这——”

他不敢坐,急急回身。

帝师却噙着盈盈笑意看他,双手揣进袖中。

“有什么受不起的?坐吧。”

“就当谢你,代我帮衬陛下这些年。”

“若没有你,那些麻烦还真不好办呢。”

秦家的旁枝,条条都扎进新王朝的深处,夺着雨露,吸着血。

哪怕是惠王的死,也没能让他们蓬勃的野心有半刻停歇。

只是隐蔽起来,遮掩过去,叫人摸不见也找不到……

一旦寻到了哪怕半点破绽,就必须立刻出剑;

填再多的人命、再多的代价,也不能放过那一个瞬息。

谋略无论如何趋向完美,毕竟会有缺漏;人力即便抛却生死,终究还有尽时。

局外的七品小吏与影卫首席的偶然相识,竟在几度春秋后补上了这天网的最后一块碎片。

……

二十二引进来一个女子,婢女打扮,衣服颜色素而深,鬓边却插一支颜色亮眼的珠钗。

沈厌卿心中了然:

这是她们家主的首饰。

别在她头上,就意味着她能代家主说话。

女子跪下问安,动作轻缓,膝头触地听不见一点声音。

风采青一见这就敏感起来,知道这又是个身上有功夫的。

上了这么多年朝,还是第一次发现,身边处处都是高人。

看来庙堂之间亦有江湖啊……

“沈家雁姑,见过陛下、帝师。敬祝陛下万岁,帝师千岁。”

“见过首席,见过风经历。”

她连着说了这一串,语速很慢,不见停顿。

似乎认识在场所有人是京城某某小家族某某侍女的必备知识,没什么奇怪。

风采青见她认识自己,一阵惊诧,心中快速回忆起沈家相关的事情来。

自沈帝师离京,沈家就几乎销声匿迹,一点动作也没有了。

偌大一家子人,竟连婚丧嫁娶的事情也无,终日安安静静,也不与外界交往。

旁人都道,这是报应。

有识之士却都知道,这不过是嫉妒而已。

当年帝师称是“认祖归宗”,与京城沈家联了宗,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办的不大。

就这样还常常被私下取笑:

人人都知道沈厌卿出身再贫寒不过,也没什么亲人线索;

忽然多了一家子人,只怕是为自己身份自卑,站在朝廷上矮人一头,怕揽权时发挥还不足,刻意去强求的!

沈家也是没骨头,见着杆就顺着往上爬,不见一点士族的端庄矜持。

初入仕途的风采青那时还腹诽:

只怕这样的好事找到这群人家里去,个个都比沈家还殷勤。

家里无缘无故多了个少傅,又是皇帝的老师,傻子才不愿意呢!

帝师开口,小皇帝也没有意见,很顺遂地批了,沈家就此多了一个长辈。

一联过宗,沈厌卿的手就伸到了沈家里头去,闹得一阵天翻地覆,热闹非常。

帝师一边在朝中诛除异己,一边打压皇亲,一边还有空折腾自己新认下的家人;

等到局势初稳,沈家的话事人已换过了几茬,最后定下来的家主竟是个小姑娘。

——二小姐沈殊。

这名字乍听难辨男女,背后却关系着一条沈家的奇怪家规:

愈是身份高的,名字越怪。

又因为大家族中旁支诸多,又分嫡庶,每一人的地位往往出生时就定下了十之八九;

因此这随新生儿落地一起裁定的名字,往往就定了孩子的一生;

即使旁支上位,也一定要遮遮掩掩改过才行。

沈殊的名字,就是改过的。

这位年轻的女家主,嗤笑着划了自己的旧名字,重新录过家谱。

把自己的一众姊妹姑姨都填了上去,剔了许多犯了事或是辱没家名的,整理成一派清爽。

又矜傲道:

“什么贵不贵的,钻研搜罗那些怪字,倒是费去你们大半心神!”

“既然要与他人不同,那我就要一个‘殊’字,落得个简单省事就是了!”

她和沈少傅虽无实际血缘,却有一样的雷霆手段:

坐上家主的位子没有几旬,就将不服管的人收拾的干干净净;

整个沈家从上到下近百人,发不出一丝杂音。

像是个当时朝中局势的微缩版。

这背后自然少不得朝中某族亲的刻意支持。

但当时都说,沈殊能以女子之身稳稳控制住整个家族,实属奇特。

人心偏见,倒是都忘了她当时不过也十五六岁。

若是杨家的杨驻景,能在这个岁数有这般出息;

恐怕人人都要去杨老侯爷坟头酹上数十斤酒,回来大声宣扬自己见过了冲天的青烟紫雾吧……

……

风采青回神,听见那女子已经得了问话,正在回禀:

“小姐一切都好,教我代问颐大爷安,说改日来亲自拜会。”

“颐大爷”,称呼的就是沈帝师了。

看来沈家并不如这些年传的那样,在帝师离京后背信弃义,甚至落井下石。

“家中人已重新点数过,元年六十八个,这些年折损精简,没有新增。”

不对。沈家明明有上百口……

“到今日能动用的,尚有三十二人。”

“——倒是恰与我年齿相同了,好记得很。”

帝师拈起茶碗的盖,拨弄两下,风采青顿时闻见一股深重药味。

再看过圣人的脸色,心中顿时有了些猜测。

他听着那所谓“折损”,不明情况,却莫名猜测背后又是许多条……一样的人命。

见帝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虽知道不该,心中还是不大舒服。

沈家似乎与外界所想有很大不同。

尤其是,这女子刚才称桃粉衣服的二十二为“首席”……

风采青心中一动,又听见帝师嗓音泛泛,带着点漫不经心道:

“陛下让二十二收编你们,你们谢过恩了没有?”

叫雁姑的女子深深一叩首:

“陛下的恩德,沈家永不敢忘。”

“无论是二年前后,沈家一直忠于陛下。”

“虽比不上首席一脉的能力,可事事都尽力尽心。偶有差错,也都处理下去了。”

“——那么我该劝陛下赏你们了。”

沈厌卿微笑。

雁姑伏地不起:

“沈家只求不成首席们的拖累就是,绝不敢居半分功。”

“帝师若有疑虑,雁姑愿意剖心为证。”

剖心……应该不是真剖吧……

风采青越听越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实在是十分不合适。

他以前好奇二十二的事,现在真有机会见证了,反而觉得头皮发麻。

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

同时他也疑惑,帝师这幅言语夹枪带刺的样子,六年前才是常见。

方才和他说话时,可不见这样的刻薄。

似乎是意有所指……

沈厌卿抿一口药汤,半阖着眼睛:

“我不疑你们。”

“如今也不在我手下了,该听谁的话,你们还算是清楚。”

“直起身来回话。”

雁姑听了这两句,不但不起,反而将身体伏得更低。

她鬓边的丰润珠钗,此时颗颗真珠都紧贴在地面上。

“……唉。”

“我并没有恼,你们做这幅样子是给谁看?”

——“你们”?

风采青一惊,视线从沈家来的人身上移开。果然看见皇帝凝眉不语,二十二更是一副局促样子,手里的帕子不觉间撕得更碎。

“事到如今,是你们递给我话柄。我要问了:”

“往文州去的车上,到底装的是什么?”

“是摹本,还是原本?是取到的其中的一二成,还是——全部?”

沈厌卿的语调陡然一提。

几乎像是把刃,指向在场所有人。

雁姑抬起头,眼睛里适时闪过些惊惧,但一个字也不说。

二十二更是不知何时就收敛了气息,好像真变做了个金玉堆成的摆设,杵在原地。

最后,还是皇帝先行打破了沉默。

“……老师勿要动怒,学生知错了。”

帝师闭上眼,向后一靠:

“微臣没有。”

“陛下体谅臣身体不好,竟然愿意为了臣冒这样大的风险。”

“臣感动还来不及,如何敢有怨怼?”

风采青十分想逃离现场。

眼见着君臣并坐变成了师生训话,他连头发丝都在试图远离飓风中心。

若早知道留下来要见这种世面,他宁可四肢着地爬出去也不会坐这张椅子。

“文州路远,来回几次,实在是会耽误太多时间……”

“老师怨我冒险,可学生只以为,若是任意耽搁,那才是会铸成大错——”

沈厌卿紧闭了一下眼,又睁开,扫视一圈。

风采青看懂了,这是不愿意在人前发作,要给自己的学生留面子。

圣人却又追了一句:

“鹿慈英先前就请求文州驻军做预备,若有不测,就立即围山剿山。”

“这样安排之下,即使他或是慈英教内部真有异心,至少一时半刻也说得上是稳妥!”

“——‘一时半刻’?陛下也知道是‘一时半刻’?”

“臣在文州住下六年,尚不肯多信那前朝余孽一个字;”

“陛下倒是用人不疑,遥隔千里就定了心了!”

帝师说到激动处,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南面方向。

风采青听的如芒在背:

这些天前朝虽在讨论用兵与否,但到底外面算是太平。

谁知暗地里,南面的地方军居然已经有所调动……

“凡事做前,该有个度量。这样的道理,不必说,陛下比我还懂。”

“可是要是因为臣这幅残躯坏了规矩,那臣还不如留在文州!”

沈厌卿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

人人都听出来,他说的不是“留”,而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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