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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忘本志贱妾自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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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色不错,御膳房显然为这外出的任务用了心思,挑的都是冷些也不耽误味道的菜。

又另备了金炉银丝炭,遣了人来王府重新热上。

可惜吃菜的人心思全不在这上。

几人被食不言的规矩压着,不得不一言不发,只急着吃完尽快商讨。

沈厌卿饮了茶,摆摆手,示意把点心摆到皇帝那边去:

“……许多旧是缠丝未了,果然不是一天两天能说清的,眼下只好由臣勉力做些解释。”

“陛下想先听什么?”

姜孚即答:

“姚伏。”

帝师的过往太丰富,这些故人竟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个个都像是有着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

姜孚觉着,要是问不清楚,恐怕回宫去把明年的安神香都烧完也睡不着。

他压下许多心思,和颜悦色道:

“不知此人是谁?朕是否该称一句‘师伯’呢?”

平常无事时,皇帝都是谦和用着“我”的自称。

一用上这个“朕”字,若不是什么极正式极官方的场合,就是要拿身份压人了。

——也真是好笑,都贵为天子了,竟还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

沈厌卿失笑,拍了拍姜孚的膝头,让他放心:

“非要说的话,算是我半个师弟。”

“但他是个给人打下手的,并不算在我们一行里头。”

姜孚的注意力停在“我们”那两个字上,刚要追问。

却又听沈厌卿沉吟一下,神色间竟带上了些可惜:

“他能力本是够的……但想法与别人不同,自己选了那条路。”

……

时节一到,便会有许多雄鸟在林中占场。

歌鸣起舞,昼夜不息,为的是求取伴侣。

若此时一只雌鸟飞来,穿游叶间,见许多姿态各异的异性朝她搔首弄姿,一时做不出抉择,那要如何呢?

不妨将情况划分的简单些:

若是选了壮而美丽的,就要与其他闻曲而来的雌鸟共侍一夫,一份食粮分了许多次才能到手,终日算计争夺;

若是选了瘦而弱小的,那就不必担心竞争的事——因为这样低下的到处都是,选之不尽。好处是,这雄鸟只一心一意对她一个,可以占尽其资源。

简而言之,富人妾与穷人妻的区别。

要如何选?

噢,雌鸟其实也可以不做选择,而是振翅而上,应九霄之召,飞到东海的边界去尽兴高歌。

但这是鸟才能做的事,眼下考虑的是蜉蝣卿,他们作为先帝的棋子,被困死在宫里,并没有这么幸运的机会。

二选一,如何选?

讲求贞节的理学家们往往要说:

“宁做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不论悦耳与否,这毕竟是一种考虑。

若是侍奉皇子,显然独占其身边的位置,混个最脸熟最亲密才有出路,行事也方便。

因此,沈厌卿及其直系同门大多选了前者,同时挤掉了其他一切试图与自己竞争的人。

但姚伏这个人很不一样。

他不仅要做富人妾,还要大做特做,做的人尽皆知。

实在离奇。

据说他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推理思量,才大言不惭道:

“做壮鸟的妾所分到的食物,多于做瘦鸟的妻。善哉,吾从美!”

随后就飞速打包行囊,投入了一看便是前途无量的姜十佩和明子礼门下。

奇也怪哉,居然没有被明子礼踢出来。

大概此人确实有点水平,做着后勤的事情,能帮明子礼减负不少,也确实得姜十佩的欢心。

但沈厌卿的兄弟姐妹们对此大为唾弃,争抢着骂他只要富贵不要脸皮,拒绝承认自己曾经和此人在一扇窗下读过书。

择主岂能和讨食一样!

光算计食粮的多少,不顾念主上的恩情。目光短浅如此,狼心狗肺——陛下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

姚伏对此仿佛毫无察觉,美滋滋享受着锦绣加身荣华不尽,身上的担子还比首席轻上不少。

称不上偷懒摸鱼,但也是在皇子间乱成的一锅粥里划水划得尽兴。

奉德十九年漫天的的刀光剑影里,此人竟能保全自身,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掉过。

沈厌卿一行人累得几乎要先后到阎王爷那里提前报道的时候,他还蹲在惠王府花园里喂天鹅。

有人骂他:天鹅尚知道一夫一妻至死不渝,你却在这里耍滑!

姚太从抛尽手中小米,正色答道:

天下的鸟数之不尽,难道个个都要人去学?那我怎么不去填海,不去送信,不去捧太阳上天?

不待对方再骂,他又补充道:

因着我这颗心都牵在惠王殿下身上!

任是羲和驾车亲自来请,我也不愿挪动一分一毫。

沈厌卿念起此人言行就想苦笑:

论及脸皮的厚度,同辈人还真没有哪个比得过他。

……

姜孚也适时笑出声:

“听起来是个福大命大的,那他如今——”

沈厌卿知道这是问到重点上了,连忙正色道:

“臣不能确认,但此人确实没有死在奉德十九年至崇礼二年前后。”

换言之,就是没有死在他手上。

也没有被他确认过尸首。

“这是臣的失误……确实输了此人一着。”

说是输也有些不恰当,但是实在是低估了此人弃主求生的信念和过于低下的素质。

也怪他当时太死忠,真以为蜉蝣卿里全是其他那些去一封信就可令其自杀的货色。

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有人自始至终都没束住那颗活泛的心。

……

奉德十九年七月明子礼失踪后,姚伏迅速顶上了他的位子,站到了惠王身边。

惠王本以为自己行将失势,失尽人心。

却不想这位平常不露锋芒的先生竟挺身而出,一改先前隐鳞藏彩的窝囊样子。

尽心尽力协助他主张大局,事事都办的妥当安稳。

一时间,惠王府看起来竟也不比明子礼在时差上多少。

惠王思虑几日,打探不到允王府和宫里的动向,局势愈发危险,终于决定鱼死网破,最后一次与自己的七弟争抢那个位置。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放手一搏!

姚伏则没有提出任何意见——这是他与明子礼最大的区别。

明子礼会与姜十佩商讨其每一个决定,不认可的绝不许执行。

而姚伏则只会低下头诺诺答应,顺从得真如买来填房的妾侍。

姜十佩不是喜欢独断专行的人,也不爱听马屁,对此不甚适应。

但毕竟也没得选了。

待到动身那日,姚伏替他准备好了一切事物,牵着马送他到王府门口,认真说道:

“若是日后富贵了,不求殿下记得我,只希望殿下千万不要忘记明师兄啊。”

惠王大为感动,拍拍他的肩,带兵走了,激起一路飞尘。

姚伏则抹着眼泪,步伐不急不慢,踩着石子小路走回书房。

下人问他:

姚先生,您哭什么呢?

姚伏由抽泣转为嚎啕,惊飞了数只树上的鸟:

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啊!

一时间许多人都感动于他这赤诚忠心,跟着哭哭啼啼起来。

惠王这一去生死未卜,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也都系在他身上了。

若是事成,他们都能迁到宫里去,享一辈子荣华富贵;若是事败,他们连做了刀下鬼都不知要埋在哪里!

一团震天哭声中,姚伏转身朝马厩走去,牵了一匹好马,边哭边走。

有人哭着拦他,他也哭着答道:

不要拦我!我要到殿下身边去!我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是有一颗愿为陛下挡剑的心!

那人则扣住马头,拽的死紧,哽咽着说:

殿下早担心先生的安危,吩咐了,说他回来前哪里也不能让先生去啊!

姚伏又仰天大哭三声,眼泪突然停了。

这代理了三日首席的姚先生收起愁容,露出森白的牙,冷笑了几声:

“我就知道这厮信不过我!”

若是明子礼随行,此时定两马并辔跑的高兴呢!

“——无妨,他也不像个能成事的!”

随后拔出佩剑,电光火石间剁下了对方的手。

那拦他的人还不及惨叫出声,又被他一剑刺向颈间了结了性命,鲜血喷了满地。

霎时间,府中人全安静了。

姚伏一手牵马,一手持剑,眯着眼环视四周。

有拔出武器对着他的,有跑了报信的的,但更多的是畏缩不敢上前的。

——先不说姚先生此时跑了,追罪未必会追到他们身上;即使是看着马笼头上挂着的那只断手,也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多加考虑。

姚太从翻身上马,剑光如电,又杀了几个拦路的并王府门口的守卫,如入无人之境。

在新一片哭声震天中,带着半身血狂笑而去。

从此再不见此人任何踪影。

……

姜孚几乎要鼓起掌来。

“想不到那几年里还有这样的侠情传奇。”

沈厌卿无奈看他:

“叛主背心本是死罪,陛下怎的当成故事听了?”

姜孚眨眨眼答道:

“姚先生此举,不是为我和老师省了许多事么?”

惠王一死,惠王府连失三位主心骨,乱作一团,沈厌卿留的后手们相当容易地就打包全收拾了,倒算个意外之喜。

“再者,老师有意留下他,大概也是想着今日能为我们所用吧?”

沈厌卿离席再拜:

“陛下明察,臣实在有愧。”

此人性子奇特,蜉蝣卿出身却不忠于自己的主上,背负着满身才华不得重用,苟活至今日一定心怀不甘。

棋子无主不能行事,姚伏游离在外不成气候,正是捉出来重新启用的好时机。

就像是树间穿过的锦鸡,谁展网捞下谁就可剪它的彩羽,给自己的衣饰添一份装点。

虽有前科,但若小心控制,未尝不可以一用。

年轻的君主站起身,呵住帝师双手:

“老师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罪?”

“您方才诈那贼人时,我就有所猜测了。”

帝师心思深沉,若真认为对方背后是这位姚先生,定然不会直接相询,以防打草惊蛇。

而那些贼人若没能勾上姚伏,大概受刑时不用多久便会将所知和盘托出。

为的是对这位一想便是可疑的前惠王客卿进行攀咬,吸引视线。

盼他们失算入局,查错方向,为后来人争取时间。

可惜啊。

姜孚有些高兴地想着,可惜老师话里的那些意思,尽皆让他听懂了。

眼下无需老师多做半分解释,他便清楚老师想做什么。

默契呀,默契。

无可替代的默契!

沈厌卿惭愧道:

“这也是一招险棋。”

“臣以为,姚伏这样的人,虽然不可共苦,但可同甘。”

至于要清理惠亲王的旧部,此人更是不可或缺的人选。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若是他没猜错,对杨家的构陷恐怕也与这群人脱不开关系。

敢对姜孚的母家下手,又盯着姜孚的位置……

奉德十九年留下的旧帐,也是时候好好清算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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