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她又单独遇见过两次盛堂那位新晋女友,一次是在食堂门口,她双手提着荷叶打包好的食物,她娇瘦一人决计吃不下两人份。
另一次则是在图书馆附近,遂晚从图书馆出来,见她徘徊不定,似在等人。
她瞧见遂晚,逡巡她有时,四下人来人往,她要等的人却尚未出现。男人好生狠心,害她苦等。
闲来无事,她挑眉迎上遂晚,年少争胜,贯爱惹是生非。
“你就是白遂晚?”
遂晚应是,始知她名唤季姝妍。
季姑娘年方十五,比她略小几个月,好巧不巧,也得盛堂资助,假借盛氏的关系入学就读于文学系,大一。
相似的履历不免令遂晚唏嘘,言翻云覆雨太过,姑且当那位少爷乐善好施。就此改变一位女子的命运于他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一而再施为,不计得失。她们同是得了他造化的人,该惺惺相惜。
由此遂晚才找到开口交谈的合理性,她问姝妍中学就读于何处,姝妍直言并未念过中学,勉强识全汉字,一跃进入大学“进修”。此女在治学和交友两道上皆如出一辙急功近利,证明她秉性如此。遂晚暗下定论,不再多言。
姝妍却不肯善罢甘休,走近一步,张扬地甜笑:“白小姐,是否觉得我抢走了你的东西,却无计可施?”
“这种滋味一定不好受,退出吧,白小姐,不必暗中窥伺,即便光明正大与我较量,咱们各凭本事,你还是决计赢不了我。早一刻退出,早一刻免于生受煎熬。”
少女自负青春,无知无畏。
生活给予遂晚的“善意”已足够多,她不再需要眼前少女施恩,虽与她年纪相仿,心境却似乎老过十岁。
她淡漠提醒:“季姑娘,除非是你的囊中之物,才可言及‘争’和‘抢’,反之,你并无资格进场角逐。盛堂非池中物,你绝非他感情游戏里的称职搭档。”
“你该称‘罗浮’”姝妍只当她吃味,讥笑。她生着一张姣好面容,即便扮刻薄仍有娇俏残余,羡煞不少捞女。天赋这种事,着实没道理。
“我有做过功课,”姝妍总结心得,“韫祎小姐虽然出身高贵,却总是端着一副淑女架子,男人其实不喜欢这样矜持高傲的,却偏生要她们在别的男人面前做足样子。”
“你与我一样家境贫寒,因此乖顺听话温柔懂事,这是他喜欢的,可是你,白小姐,你何必假清高,你不懂迎合,又优柔孤僻,男人终归腻了你,难道还指望他会猜你的心?”
“既然你们都不能讨得他欢心,我自然懂得扬长避短。”她笑得狡黠,肆意无遮拦,从不觉得讨好男人是触及廉耻之事,反而热衷此道。初尝甜头便以为胜券在握,滥好心当起恋爱导师,传授秘笈:“我啊,既不是规矩束身的千金小姐,也不是张口闭口讲经念咒的学究,我陪他吃饭,散心,他跟我在一处,必定每日新鲜快乐。”
若他每日皆能快乐,无忧虑烦扰,倒也算作季姑娘一桩功德。
话不投机半句都多,遂晚漠然转身以无言结束会面。狂蜂浪蝶穷追不舍,那位公子异性缘不要太赞。
八月末,盛堂乘机飞离珠三角,不足半日抵达日本。
从广州一切旧尘中干脆抽身。
航班起飞于一个阳光温和不燥的清晨,遂晚特意查了时刻表,八点钟。她没有前去相送,送机的应当另有其人,不知季姑娘算不算第一顺位。
她只是推开窗户,灰绿色玻璃窗被阳光透映得像湖水,她仰头从梧桐枝杈间望向极蓝晴空,等待看到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
等了太久,脖颈发酸,将近正午,暑气从四面冒上来,遂晚乌亮发丝间渗出晶亮薄汗。
徒劳的苦等,她最终放弃。
关窗的刹那她竟听到渺远的轰鸣,几乎以为自己幻听。或许是发动机引擎的轰响,或许只是嘶哑的蝉鸣,她分不清了。窗户合上后,心跳久久难以恢复平静,在封闭的空间显得异常躁动。
她跑到格致科实验室,狭小的室内没有窗户,墙体厚实,屏蔽掉一些外音。
高温回转炉正在运作,筒体内铁矿燃烧一片炽红,墙洞之外,熔融铁水倾倒入模具。室内如同另一重火炉,室温高达四十余度,遂晚站了一会儿便发了浑身细汗,李徊犹能泰然坐在茶几前治学。
李徊没有过多关注遂晚,她站在回转炉前,大半个身子背向老师,从怀中取出一物。是赤金打成的船型吊坠,红绳金船,握在手里有些分量。
她呆呆凝视那枚金船,黄金表面打磨抛光,泛着锃亮光泽,纹路简洁,大致勾勒出船型。虽非精雕细琢,出自他手却足可见其用心。
吊坠很新,光华不减,被她收藏得很好。原先一直戴在颈子上不离身,住院以后,就摘下来收了起来,总共戴着没超过两个月。
她手指勾缠着红绳,手掌翻下,金坠从掌心滑脱,又受到红绳牵系,挣脱不得,悬空晃荡。
她想起盛堂把这件定情信物呈现在她眼前时也是相仿的情景,他张开手掌,变魔术一样,轻易就把他对她的情愫在夕阳余辉下道破了。
她记得在那之前有他落下的温热的吻,她稀里糊涂随他坠入温柔陷阱。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时间线拉回眼前,室内没有半点阳光,惟有机器清一色的灰白表面,一室燥热。
以天地为熔炉,或许人欲迟早销熔。
金坠已停止翻腾,安静坠于指下。
她向前挪步,一瞬间上涌的冲动让她想把金坠丢进筒体,热浪迎面扑来,千余度高温下,看赤金瞬息熔炼成水。
手臂被钢皮透出的炉温烘烤,她只消松手,孱弱红绳便会随金坠一同葬身。
一掷千金的感觉一定很劲,令人痴迷……
“遂晚。”李徊忽然沉声唤她。
遂晚思绪惊扰,手臂顿住,金坠幸存,她眼角却坠下一颗泪,没滑出下颌便被热气蒸得半干,阻滞在颊上,那一处肌肤蛰得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