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莱剧烈的情绪波动与裴声那死寂的心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僵立着对视了好一会儿后,裴声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脸上浮现出有些惭愧而歉疚的神态,他向着林莱走了两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小莱——”
林莱立即打断了他:“哥你不要安慰我了也不要道歉了!”
他仍红着眼,有些倔强地盯着裴声:“我是你助理,我靠你才有工资拿的,我还吼你,我都没道歉。你到底在道什么歉?”
裴声几乎吞掉了自己的舌头,因为又一句对不起已经悬在他舌尖了。
他抿了抿唇,忽然有些迷茫地看着林莱。
林莱烦躁地在自己头上狂抓了几把,又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啊我真不知道怎么说,脑子里很多想法我描述不出来,但我感觉你的状态好差,我看了害怕。可我真的不明白,你干嘛要让一个混账东西影响你的生活?他算什么啊!他除了长得好看有哪点值得你这样啊?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好看的人也一箩筐。”
“我,”裴声的表情有一点扭曲,仿佛竭力在组织语言,他和林莱都有着同样的语言组织困难,“我不知道,但我没有在想他。”
林莱很不相信这话。裴声的失态和绝望,明明都因邢斐言而起。
裴声知道自己的话不能叫林莱立刻相信,他现在也完全不想说话,但还是选择了对林莱尽量诚恳。他说得很艰难:“我做了噩梦,跟我妈妈有关。”
林莱一愣,惴惴不安地瞥了眼裴声,好一会才小声憋出一句:“我……我不知道。”
他搓了几把手,又重重叹了口气,纠结地问道:“对不起哥,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怪你。那怎么办?今天的拍摄结束后我立刻送你去墓园看看——”
但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更加不知所措地看着裴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力量:“但你没做错什么啊,就算梦到了阿姨也没关系的。作为活着的人,要勇敢地面对明天才行。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裴声摇摇头。他把手按在身前一把椅子的靠背上,低头看着那木质的纹理,说得异常轻、异常慢,充满无限的悔恨,以及无限的迷茫:“对不起,我就是觉得……”
他慢慢地蹲下去,两只手仍搭在椅背上,又把头抵了上去。
林莱迟迟没能等来下文,焦急地追问了一句:“你觉得什么?”
裴声感到整个人有气无力的,懒怠至极,病态尽显。但他又想要尽量满足林莱努力靠近自己的愿望,于是尽可能地提起劲儿,描述着自己的感受:“我一醒来,就感到全世界被一团浓雾给包围了,一切都掩藏在昏昧之中。所有的建筑物,树木,行人都被裹在厚厚的雾气里,我需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去辨认才能看到雾里面是什么,但我没有力气,我也不想。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就只是这一团雾,很沉很重。”
林莱简直要哭了,他根本无法理解裴声在说什么,他好像没有这样的经历,他不解地问:“是感冒了吗?很多人都说,感冒了就会脑子沉沉的。”
裴声抬起手,用冰凉的掌心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他微微移动了一下头颅,让掌心撑住额角,极为无力地说着:“不是。我就是,觉得很抑郁。”
他怎么能糊涂到向一个并不抑郁的人描述那种具体的感受呢?那种混乱,那种整个人变成石头一样的感觉,那种全世界的风都朝自己汹涌扑击的感觉,他自己都闹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怎么要别人理解。
可是一旦把这团雾气简化为抑郁两个字,他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感伤。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他知道他应该振作,他知道这副样子很惹人恨,他明明没有什么病痛,却把自己困在精神折磨里,他只会让别人感到无力。
林莱使劲儿摇头:“不是你的错,哥你别说对不起。我知道了,这就是抑郁症的表现,这团雾就是你的抑郁。抑郁让你没办法用正常的思维来思考问题了。”
裴声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可以这么说吧。”
提到病症的概念,林莱又感到轻松了一点,他以为是裴声还对邢斐言念念不忘才这样。但其实是因为病,那就好了,他又有信心可以陪伴裴声对付这病了:“没关系的哥,我们一点一点来,治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去准备药!你的药我帮你用盒子分装好,都放进维生素药剂盒里了,到了剧组我也会准时提醒你吃。我会陪着你的。现在我们吃点好吃的吧,这样也许你会好点。”
裴声没有出声反驳林莱。但在那一团白雾里,一个虚幻而悲观的念头止不住地升腾起来。
他吃过很多药,接受过很多次治疗。他的躯体化症状得到改善,他的思维因为用药变得迟滞,所以他的痛苦也变得平缓。但那更像一种忘却,一种拖延。
他从不曾真正地“好”起来,回到那个没“病”之前的状态。
他这样的状态是不能够被接受被理解的,他的孱弱、固执、消极是一种病,需要被医学被技术消除。
但这真是一种病吗?这也真的能够治愈吗?有没有可能,他其实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而抑郁就是他如今的本质?
如果他因困惑无力而形成的抑郁,被称为一种症状,而技术声称会消除这种症状。那么愚笨,丑陋,道德卑劣,也都可以在高度发达的文明里被命名为病症,继而得到消除吗?
那他到底是什么?他无非就是一群症状的集合体啊。他只有完美无缺,才会被承认没有任何症状,才会被技术豁免吧。
不过在林莱热切的目光里,他又悲凉、哀伤地想:医生早告诉过他,疑病也是一种典型症状。
他无法再开口对林莱诉说自己这些可怜巴巴的臆想,打击他善良的积极性。他自己思维混乱纠结已经足够可怜了,何必用这些精神废料去折磨别人呢?
上午七点,两人出发去片场,路上裴声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了贺停澜发的消息。那是昨晚十一点发的了,只有两条。
-我出差结束回来了。
-你应该睡了吧?晚安。
裴声放下了手机,懒怠地看向窗外的风景。
十分钟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攥起手机,强迫自己给贺停澜回复消息:早安。昨晚没有看手机。
没等十几秒,贺停澜拨来了电话,裴声盯着通话界面二十几多秒才接起。
“喂?”
“早。你已经起来了吗?”晨起的状态叠加着电流,贺停澜的嗓音多了几分颗粒感。
裴声垂下眸,看着裤子上的竖纹:“已经在去片场的车上了。”
“这么早,今天要拍摄的戏多吗?”
“挺多的,一共八场戏。”
他不禁用手指在那竖纹上狠狠地搓弄起来,让略有些粗糙的布料刺激感官。他这副没有任何激情的,纯粹被动回答着对方的样子,让对话多么的不流动。他不该这样对贺停澜。
他想要主动说点什么,然而贺停澜又绝非迟钝的人,已经问起他:“感觉你心情有些低落,是因为昨天的新闻吗?”
他还是看到了,而且一定也看到了那些全是恶意的攻击吧。
“没有。”裴声又卸了力,无声地叹了口气,“就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我今天可以去探班吗?”
裴声疲倦地把整个人窝进座椅里,一只手抬起来抵住额头:“你昨天那么晚才下飞机,应该忙了很久,好好休息一天吧。我没事的,只是稍微有点没力气,很快就好了。谢谢你。”
贺停澜一点没被他的颓废所影响,依旧诚挚地说着:“没关系。娱乐圈的事情我不太懂,但你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找我,不想要的热搜如果公司不愿意配合降热度,我也可以做。”
听到他这样的话,裴声把撑住额头的手放下了,人也坐直了一些:“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要呢?”
贺停澜笑了下,细细的颤动随着电流传进裴声的耳朵:“因为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我这个性别的人。”
裴声咧了咧嘴。他心里又热又凉,贺停澜明白他在看到那些绯闻时会不舒服,而邢斐言跑过来质问他。明明从前他是会自信飞扬说着“小裴,我知道你只会喜欢我”的人。
爱情居然会消失得这么可笑。
但这个念头一闯入脑海,他又止不住开始自我攻击。他为什么要拿贺停澜和邢斐言对比?贺停澜关心着他,他却利用他的真心鄙夷着一整个爱情。他太不尊重人。
“裴声?”久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应,贺停澜轻轻呼唤了一声。
“嗯!”裴声一个激灵,内心焦灼矛盾,“贺先生,谢谢你。我们有空再聊吧,我快到片场了。”
然而到了待机室,他却一眼瞥见一束洁白的百合花,包扎得极其精美,正竖立在化妆台上。
昨夜那个梦境立刻在他心里重现了。暴力的冲动刹那间在他血液中沸腾起来,他既惊又怕。
他盯着那束花,听到身边的工作人员解释着:“半小时前外卖员送来的,没说谁送的,裴老师你看看呢,里面好像是有卡片的。”
他一步步走近,从簇拥的花朵中拿出一个芬芳的信封,取出那精致的卡片。
林莱侧头看着他,明显地看到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堪忍受的神色,那双长而秀丽的眉毛迫近眼睫,在瓷器般的肌肤上挤压出受难的纹迹。
林莱立刻猜出了这束花是谁送的。他一把端起那花,扭身往外走去:“眼不见为净!哥我立刻帮你把这花处理掉。一大早的,这花香死了。”
裴声垂下那只拿着卡片的手,走到垃圾桶边,轻轻抬起手,松开了手指。
卡片有着一定的重量,直直地掉落下去。上面是邢斐言流丽如音符的笔迹:“小裴,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找个机会好好聊聊吧。对不起。”
裴声转身坐到沙发上,继续看起剧本。然而读着读着,那黑色的字迹在视野里不知不觉地消隐,他失焦地盯着一团空气。
过了几秒,他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去找到了正走向垃圾桶的林莱。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从林莱手里夺过了那束百合。
在林莱担忧至极的视线里,他发狂似地盯着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目光燃烧。
他觉得自己正凝视着一只死去的鸟。它不再有心跳,不再鸣啭于枝头,也不会有人为它安设墓碑。
鸟和花有任何关联吗?
但鸟就是百合花。百合花就是鸟。死去的鸟。
他没有任何办法不把这束百合当做一只鸟。可怜的鸟儿啊,你不再唱起那动人的歌谣了吗?
“裴声哥?”林莱小声地、谨慎地叫着他。他一边唤着,一边悄悄打量着周围不知何时慢慢聚起来了的人群,他们用异样的眼光躲躲闪闪地、假装没有在看裴声。
一股幽冷的花香开闸般一瞬间冲进裴声的鼻腔,他脑子里响起隆隆的声音。
他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喉结轻轻地滑动。
“小莱,”他说,“不要扔。把包装拆了,放到草地上去,让它晒晒太阳吧。我感到今天天气很好,阳光落在我身上,好像很烫。”
他说完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又往回走去。周围的人,回避着他那已经失去光亮的目光,又慢慢散开了。
太阳残酷,非常热烈地照耀着他。他无视任何人,为了扼杀脑中的思想,大声背起台词。主角在森林里徘徊,他满脑子里都是影影幢幢的景象,他预感着,四处奔逃,尖叫嘶吼。
你想要我怎么办呢?
我的眼睛已经不期待任何人世间的景象了。
我只看到:头顶上月色白银般闪耀不休。
今夜,我一定会好好埋葬自己的,一定会的!我早就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扼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