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的寒风卷着细雪,在九万九千级寒玉阶上凝成冰晶。
司卿的灵魂飘浮在云雾间,看见一位头戴玉冠的女神正站在一面巨大的冰镜前,月白色广袖下氤氲着无限华光。
大殿内景象让广袖下的华光骤然冻结——
玄色云纹袍的扶桑大帝斜倚在玉榻之上,九条蓬松的狐尾如流霞铺满他膝头,化成人形的九尾狐微微仰头,轻咬住帝君腰间佩戴的青玉,她眼尾的媚色比瑶池的千年桃夭还要灼人。
“孽畜!”无极圣母的怒叱震碎三千里云海,她指尖突然绽开十二瓣冰莲,将九尾狐钉在刻满上古符文的镇妖柱上。
司卿看见狐妖雪白的皮毛开始渗血,那些凝结着神力的冰刃正在一刀刀剜去她的九尾。
紧跟其后的扶桑大帝抬手,飞出一道青光,却在无极圣母蹙眉的瞬间碎成齑粉。
“帝君要替这妖物求情?”无极圣母袖摆晃出森冷弧光,“那便亲眼看着——”
冰莲骤然收拢成囚笼,九尾狐的哀鸣惊起昆仑山巅所有青鸟。
无极圣母并指为剑,在九尾狐妖丹碎裂的刹那,降下血色神谕:“九尾狐族永堕妖道,世世代代……不可成仙!”
司卿跟着那道坠向妖界的流光往下飘,蛟龙妖王银白的长发在寒潭边扬起,他徒手撕开正在闭合的天地裂缝,接住了浑身是血的狐狸。
半晌后,金色的妖王血一滴一滴落进九尾狐破碎的丹田。
“用我的心头血,”蛟龙将额头抵在狐狸逐渐冰冷的耳尖,“以日月为契,从此你我血脉共生。”
潭底突然升起万千星光,司卿看见他们的影子在波光里交缠成双生树的模样。
三百年后,青丘的月光格外明亮,刚生产完的九尾狐靠在蛟龙怀里,九只毛色各异的小狐狸正在啃她的尾巴。
妖王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取下颈间龙鳞,在一只幼崽的额头点下月牙印记。
画面突然被雷光撕裂,她看见一对九尾狐在雷劫中现出原形,他们用尾巴结成法阵护住怀中的白团子。
第九道天雷劈下时,母狐突然将全部妖力注入幼崽额间:“记住青丘的月光……”
小白狐坠入人间时,司卿看清它眉心若隐若现的月痕——那是当年妖王用血契留下的印记。
灵霄峰,竹苑。
司卿睁开眼时,唇齿间还残留着红绫饼餤的味道,榻前浮动的冷香冲散了记忆里最后一丝暖意,她盯着绣满星纹的纱帐,指尖无意识抚上后背。
“舍得醒了?”
苍老的声音裹着叹息落在耳畔,她怔然望着头顶上方的引魂灯,灯芯里浮动着点点金芒。
烛尘尊者并指在她眉心一点,琉璃碎裂声在灵台炸响,无数记忆光影从引魂灯中涌出,化作浮金流淌的星河悬在上空。
司卿看见灯芯最亮处,翠儿的尸首被权无心小心翼翼地放入石棺,纸钱纷飞中,墓碑上赫然刻着‘世子妃’三个字。
“又失败了。”司卿扯了扯嘴角,她撑起手肘,欲起身下榻。
烛尘尊者忽地挥袖搅散光影,悠悠道:“此次情劫,和以往不同,若是你再晚些……”
“师尊,弟子在成婚时便苏醒了神识,这一世不做数的。”
话音刚落,窗外的仙鹤突然惊飞,紧接着,司卿耳畔传来一道清越箫声。
“看来文修接引到有趣的新人了。”烛尘尊者抬手招来水镜,镜中映出试心阶前的混乱景象。
素色裙装的女子正以红绫结阵,困住个浑身魔纹暴起的中年男子,而那男子眉心竟不断往外冒着黑气。
水镜突然炸裂,飞溅的碎片擦过司卿耳际,她本能掐诀却灵力滞涩,这才想起神魂尚未完全归位。
烛尘尊者用道袍卷住所有碎片,苍老声音里带着罕有的凝重:“你亲自去迎新阁。”
晨雾未散时,她已站在迎新阁前。
九百九十九级玉阶隐在云海中,最上方隐约可见朱红山门。
今年求道者格外多,山门前的场地上挤满了各色身影,而最中央的那抹倩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师姐脸色这么差,莫不是还念着凡间的情郎?”带笑的声音惊散阁间的流云,玄衣青年自鹤背上跃下,银线绣的水纹在他袖口翻涌如浪。
“师尊让你监督试心阶?”司卿掀了掀眼皮,瞥了青年一眼,语气颇有责怪的意味,“本派应该还没没落到,要遣一名尚未正式入门的新弟子,去对付那陷入疯狂的魔修!”
瞧出司卿的不满,燕文修将玉箫转了个花,发间蓝绸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师姐沉迷梦境无法自拔,足足在竹苑里躺了三个月,但门中诸事繁杂,而今年的招新大会更是迫在眉睫,身为二师兄的我自然要担起应尽的责任。”
燕文修抬眼朝山门看去,视线径直落在素色衣裙的女子身上,又接着说道,“我这是在给新人表现的机会,不然,怎么能入得了各位尊上的眼。”
司卿冷然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她嘴角微微上扬:“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个五百年前被她从崖下里捡回来的师弟,如今修为已隐隐要突破元婴,眼尾那抹飞红却比当年更艳。
“巳时三刻,已有七人登顶。”
燕文修笑意微敛,手中飞舞的玉箫忽地指向人群,“东南角那个戴斗笠的,两个时辰前就站在那。”
司卿顺着玉箫望去,青衣男子独自立在银杏树下,竹编斗笠压得极低,怀中抱着的是玄铁所铸的剑,周身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轰隆——”
上空惊雷骤响,所有人抬头望天。
司卿指尖凝聚的探查术法被迫中断,只见万里晴空突然聚起乌云。
燕文修的玉箫随之发出接连不断的清鸣声,他神色骤变:“这不是普通雷云!”
猝然间,乌云中的一击重雷直直坠下,在众人的惊恐声中朝斗笠男子劈去!
与此同时,还在灵霄峰脚下的权无心抹了把额角的汗珠,青竹杖在布满冰霜的石阶上戳出细碎裂痕。
他仰头望去,灵霄峰裹在铅灰色的云雾里,九曲石阶像条冻僵的银蛇盘踞山腰。
忽听得头顶传来金石相击的脆响,几个锦衣少年脚踏剑掠过,衣袂带起的风卷过他的发尾。
“让让!”后方传来粗哑的呼喝声。
权无心侧身贴住岩壁,只见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扛着青铜鼎大步流星,鼎中燃着赤红火精,所过之处冰霜化作袅袅白烟。
那人经过时斜睨他一眼,鼻腔里发出轻蔑的哼声。
山风裹着石阶上的细霜灌进领口,他攥紧了腰间的荷包,刚没走几步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权无心转头见个精瘦男子正蹲在凸起的山岩上,两指夹着张泛黄纸卷冲他晃:“小兄弟,石阶往左第三道裂隙藏着冰魄蛛,不想被缠成茧子就买份路线图?”
男子眼尾堆着笑纹,袖口银线绣的纹路却磨得发白。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滑动,像吞了颗滚动的铜丸:“瞧见方才过去那拨人了?都是各国贵族塞进来的关系户。”
他压低声音,指甲在纸卷某处点了点,“掌门亲传弟子的厢房位置,这个数。”
说罢,男子伸出拇指与食指,相互搓了搓,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净的朱砂。
“不需要!”权无心斩钉截铁地回绝,他好歹是郯国的世子,别人有剑、有术法,国师就只给他送了一个玉牌,除了好看,并无其他用处。
这么高的石阶,他就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去。
哎!真累!
男子忽然抓住他手腕,枯枝般的手指往西侧山坳一指:“看那紫气!戌时三刻仙鹤巡山,错过时辰可要困在迷阵里喂山魈。”
山风骤急,卷着纸页哗啦作响。
权无心瞥见图纸边角盖着方褪色的‘长明’印鉴,鬼使神差从荷包里摸出块银子。
男子咧嘴笑开,缺了颗的犬齿在暮色里泛黄,他飞快将纸卷塞进权无心怀中,一个转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沿着星苔最密处走,见到石兽莫停,直取……”男子暗哑的声音消散在渐起的山雾中。
权无心展开纸卷,朱砂绘制的路线蜿蜒如蛇,在某处标着——灵石后有秘径。
戌时的钟声荡开山间飞鸟时,权无心正对着寒潭发怔——图纸标注的灵石变成了几块嶙峋怪石,所谓秘径尽头原是个深不见底的死水潭子。
纸卷突然在他掌心发烫,朱砂字迹如活物般扭曲重组,最后凝成两个血淋淋的大字:“蠢材”。
潭水泛起涟漪,冰面下浮起密密麻麻的银鳞,权无心只觉背脊发毛,他不由得倒退两步。
“嘶——”
他怀中的玉牌突然迸发出红光,烫得吓人,权无心忙将其甩出去,落地时的脆响与冰层裂开的声音齐发。
他抬眸望去,只见一团雪白的雾气自潭底升腾,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玉牌发出的红光游来。
眨眼间,冰面彻底炸裂,玄龟青灰色的背甲破水而出,龟壳上密布的金色纹路与玉牌上的如出一辙。
权无心下意识摸向怀中图纸,那“蠢材”二字突然腾空而起,化作两道鲜红的锁链缠住龟颈。
玄龟顿时发出沉闷的低吼,潭水逆流成巨大的漩涡,权无心被气浪掀翻在地,而后连滚带爬扑到龟壳边缘。
当他指尖拂过龟壳纹路的刹那,整座寒潭突然静止——龟甲上渐渐浮现出流动的星图,与夜空中的星纹遥相呼应。
半晌后,龟壳轰然开裂,露出藏在其中的青铜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峭壁某处不起眼的青苔。
“原来星苔不是指发光苔藓。”权无心用竹杖拨开厚重苔藓,露出后面萤火虫聚成的光带。
那些碧绿小虫组成箭头形状,每当他靠近就向前飘移三丈。
山雾渐浓时,权无心跟着萤群走到断崖边,崖下云海翻涌,根本不见通路。
骗子的图纸突然从怀中飞出,燃烧着坠向深渊,灰烬竟在虚空勾勒出半透明的石阶。
“大片特效!”
权无心咽了咽口水,试探着伸出脚,靴底传来清晰地实感,他却看不见落脚处。
台阶尽头,两尊石狻猊眼中不间断地腾起磷火,权无心默默摸出怀中早就被冷汗浸透的玉牌,瞧见牌面上的金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莲花图样。
石兽不仅朝他蔑了一眼,还口吐人言:“试炼者可知,你已触动千年未现的‘龟卜之径’?”
不等他回答,左侧的狻猊猛地抬起前爪拍地,石砖缝里钻出无数银丝,转眼织成骗子的模样。
那幻象嬉笑着摊开手,掌心躺着权无心的碎银:“小兄弟,这次想买真消息还是假消息?”
权无心瞳孔骤缩,忙攥紧了手中的玉牌,下一刻,幻象突然逼近,冰凉的手指戳向他心口:“连测心幻境都看不破,也配……”
话未说完,权无心突然抓住骗子的手腕,将沾着龟血的罗盘按在对方眉心,待骗子的身影骤然消失后,他喘着粗气冷笑:“小爷可不会连着被骗两次。”
他用力踏上银丝,银丝崩断时露出后面真正的山门——
在最中央的巨石上,‘报名处’三个大字正在缓缓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