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锈的牢门被轰然打开时,从牢狱深处扑来腐臭味让司卿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殷侍郎,您受累,还得再往里走一段路呢!”老内侍暗哑的嗓音随着甬道内断续的哀嚎声灌入耳中,似数把钝刀生生在耳膜上剐蹭。
司卿一路踉跄,粗粝的铁链牢牢束缚着她的手脚,无数链节如尖锐的锯齿般,狠狠切入她的肌肤,丝丝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洇红了鞋袜。
下一刻,两名狱卒粗暴地拖拽着她的臂膀,将人狠狠甩进那潮湿阴暗的地界之中,她的膝盖重重磕下,被地上的碎石子划破皮肉,殷红的血迅速渗了出来,在潮湿的地面上晕染开来。
司卿低垂着头,蜷缩在草垫旁的角落里,呼吸急促而沉重,她听见狱卒陆续离开的脚步声,以及老内侍无比尖厉的嗓音。
“殷侍郎想必是累了,无事不得来此,以免扰了侍郎清静!”
“是,小的明白。”
司卿抬头从窄窗往外望去,依旧是一片昏沉,日光连一丝一缕也漏不进来,但好在是开了春,还不至于冷得人无法入眠。
暮色如墨,将整座皇城染得愈发深沉肃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打破死寂,由远及近。
权无心咬牙,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子,扬起的衣角在劲风中猎猎作响,□□黑马四蹄翻飞,每一次落地都砸出沉闷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惊起一片尘土。
“站住!何人敢擅闯皇宫!”
守卫的呼喝声划破长空,紧接着,数十名禁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出,手中长枪如林,寒光闪烁,瞬间将权无心团团围住。
权无心忙勒紧缰绳,黑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嘶鸣声响彻云霄,似在向这阻拦的众人示威。
“让开!我乃恭王府世子,有急事进宫面见圣上!尔等还不速速退开!”
权无心沉着气,将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掷地有声地吐了出来,紧接着,他挺直了背脊,将太后赐下的腰牌提在手中晃了晃。
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像极了年幼时的小世子。
须臾间,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宫道上的点点灯火,将少年的身影映照得愈发孤绝。
权无心脚步踉跄,神色仓皇,一路疾奔至数阶石梯下,只听“扑通”一声,他双膝重重磕在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埃。
“世子,当下并非鲁莽行事之时,唯有审慎权衡,方能化解殷侍郎的困局,还请随老奴移步万寿宫。”
闻声,权无心撑起身子,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深灰色宫装的嬷嬷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嬷嬷面容和蔼,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可那双眼眸中却满是慈爱与心疼。
“温嬷嬷,我有急事要见皇伯伯,请您让我过去。”权无心语气焦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中满是忧虑与急切。
温嬷嬷轻叹一声,迈着细碎的步子靠近权无心,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世子,你这贸然前去,非但救不了人,只怕还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你皇祖母担心你,特命老奴来寻你,先跟我去见见太后吧。”
权无心还欲再言,可看着温嬷嬷眼中真切的关怀与担忧,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嬷嬷眉目间的神情与他异世的祖母竟有八分相似。
他咬了咬牙,满心不甘,却又别无他法,只能随着温嬷嬷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金銮殿的方向。
万寿宫,
殿内的青金石地面映着权无心紧锁的眉头,高位上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簌簌’声。
半晌后,太后绣着祥云的鞋尖出现在权无心的视线中,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扶住他的臂弯:“飏儿,这后宫朝堂,万事皆有定数,也有变数。”
权无心执拗的握着欲将他扶起来的那只手臂,不解地说道:“皇祖母,可您和皇伯伯早就知晓她女子的身份,却还是赐了她户部侍郎的官职,难道她不是朝堂上唯一的女官吗?”
少年身姿挺直,握着太后臂弯的手似有千斤重。
太后叹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权无心的脑袋,语气倍感无奈:“你皇伯伯自然是惜才的,可这女官一事还有待商榷,你要知道,自先祖稷帝薨逝后,朝堂之上可从未有过女官。”
权无心的眼眸微微一亮,清朗的嗓音从喉间,一股脑地冒了出来:“那就让她做有昭和年间的第一位……”
“世子慎言!”温嬷嬷上前一步挡在权无心身旁,以至于他并未看见窗外不断晃动的树影。
太后抬手轻柔着额角,神色略显疲倦,转身朝软榻走去:“飏儿,去合鸾殿同你棠知姐姐说说话吧,昨日她被宫外的匪人伤了腿,此刻应该还躺在床榻上。”
“皇祖母,可殷侍郎现下还被关在诏狱,不知是生是死。”权无心朝太后拜了拜,随即以额触地,一步一步,膝行至其跟前,每一下挪动,都似用尽全身力气。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哀戚与祈求,顺势将脑袋轻轻搁在太后膝头,像个无助的孩童般,低声抽噎起来:“皇祖母,孙儿求您!”
温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出言阻拦权无心的恳求:“世子,谢太常也参与了此案审问,你且放心,殷侍郎性命无碍。”
说罢,温嬷嬷将权无心扶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众宫婢盈盈而来,如行云流水般抬着那绘有百鸟朝凤图案的屏风,置于权无心与太后之间。
权无心抬眸,望向那突然矗立在眼前的屏风,心中瞬间了然,他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与无奈,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孙儿……告退。”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失落与不甘,在这空旷的宫殿内缓缓飘散。
暮色悄然爬上宫墙,将那朱红之色晕染得愈发深沉。
权无心唇线抿直,步履匆匆,终行至合鸾殿门前,他微微抬手,本欲示意宫婢通传,可指尖悬在半空,稍作迟疑后,又缓缓落下。
终是他独自踏入殿内,而那一向妆容精致、华服加身的大表姐,此刻却毫无往日神采。她病恹恹地蜷缩在软榻之上,薄被蒙住大半身子,脸庞上搭着一方丝巾,正蒙头浅眠,呼吸微弱而均匀。
权无心前进的脚步陡然顿住,目光凝在榻上人身上,他双唇微张,欲言又止,终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殿外晚风拂来,撩动他的衣袂,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落寞,渐渐隐没在这深宫的幽径之中,而那本该静静盖在权棠知面上的丝巾,正毫无征兆地微微颤动。
几乎是同一刹那,她的双眸陡然睁开,恰似寒星乍现,凌厉的目光穿透那层轻薄的丝巾,望向殿门的方向。
殿外,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那细微的声响彻底消散,权棠知才抬手轻勾,将面上的丝巾掀落。
而寂静的宫道上,却不时传出宫婢们的窃窃私语。
“……二皇子殿下见了莫家二公子……”
“……城西……红绡巷……”
“……揽月楼……”
闻言,权无心脚步微顿,随即加快脚步匆匆出了宫。
他一路疾奔至揽月楼,几个大步便跨上了二楼,径直朝厢房走去,猛地伸手一推。
刹那间,门口悬挂的珠帘被撞得剧烈晃动,碎玉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惊得正在房中弹奏琵琶的乐妓手指一颤,原本灵动于琴弦间的指尖猛地一滑,重重地拨错了商弦。
那原本悠扬婉转的曲调,瞬间被一个突兀而尖锐的音符打断,余音在屋内回荡,仿佛也在诉说着此刻的无措。
二皇子权项倚着织金软枕,抬眸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少年,他指尖肆意转动着琉璃酒盏,杯中的琼浆随着那动作轻轻晃荡,折射出一室流光。
“今儿是哪阵风,竟把平日里乖巧懂事的飏儿表弟给吹到这儿来了?”
莫长瑜跪坐在权项身旁,朝门口的少年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旋即嗤笑出声。
笑声未落,他手中的酒盏便被随意一扬,琥珀色的酒水如一道弧线,斜斜泼洒在地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哟,这不是才在合鸾殿吃了闭门羹的世子殿下吗?怎么,竟也来这勾栏之地寻安慰了?”
一旁端坐着饮酒的青年也随即起身,朝权无心抱拳行了一礼:“下官镇抚司司狱张译林,见过世子殿下。”
青年身侧的琉璃酒壶因这一举动在案上震出涟漪,让权无心一头一颤。
“听闻昨夜诏狱中又死了几只老鼠,早间天刚亮时才将那几滩污秽清理干净,说是今儿要抓只雌的——”
张译林有意拉长了尾音,眼眸微微眯起:“想必世子也应当是来送捕鼠笼的吧?”
权无心闻言不禁绷紧了身子,抬步踏过满地狼藉,玄色的皂靴碾碎滚落的葡萄,甜腻的汁水迅速在地毯上蔓延开去,鲜艳的色泽,在华贵的地毯上显得格外刺眼,好似在无声诉说着他与这儿的格格不入。
“二表哥,殷卯的案子……”
权项微敛双眸,用银箸挑起块冰镇鲥鱼,晶莹剔透的鱼脍却似活了一般,不停扭动着,水渍落得到处都是。
“表弟可知,父皇为何要将殷侍郎留在镇抚司狱中?”
权无心拧着眉心,回想着那日突然降下的旨意,愣愣回道:“圣旨上说,表哥他女扮男装,犯了欺君之罪,还在春闱中贪污受贿。”
权项对于他的说辞似乎并不认同,只摇了摇头,将鱼脍一口吞入腹中:“父皇他早就知晓殷侍郎的女子身份,赐她官职不过是想看看——女子能不能在户部的账册里绣出花来,没曾想,倒是绣出了一幅万里江山图。”
他轻笑一声,自顾地斟满了案上的酒盏:“不知明日之后,殷侍郎还有没有力气拿起绣花针来?”
权项的话让权无心背脊生寒,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司卿那日身缚锁链的背影,恐惧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权无心按捺住内心的慌乱,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皇伯伯他……他究竟为何要,这般行事?”
权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双肩微微一耸,好似事不关己般悠然道:“这其中缘由,怕是得去问问咱们的皇祖母了。”
稍作停顿,他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狡黠,继续说道:“殷侍郎性命应是无碍,但总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表弟不妨先行回府,细细查阅往年的《簪缨录》,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权无心也顾不上许多,朝权项抱拳告辞后脚步急促地出了厢房,衣角在疾行中肆意晃动。
刚跨出揽月楼的大门,他便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外面的冷空气,仿佛想要借此驱散萦绕在心头的烦闷。
夜色浓稠,骏马嘶鸣间,权无心脚尖轻点马镫,利落地翻身而下,匆匆朝连廊后的书房走去。
彼时,一名端着茶水的婢女正从回廊拐角处转出,只听 “砰” 的一声闷响,婢女手中的茶盘被撞飞,盏盅摔落在地,碎瓷四溅,茶水渐渐洇湿了石板路。
婢女连忙跪下,将头埋在地上,指间还紧紧攥着已然残缺的茶盘,抖如筛糠:“世子殿下,奴……奴婢该死!”
权无心见着眼前的一幕,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脚下步伐未有半分停顿,径直越过那吓得魂飞魄散的婢女,朝着书房的方向疾步而去。
许是经过下人通禀,片刻后,恭王爷与王妃也悄然踱步至书房旁的小院里。
透过书房半掩的门扉,他们看到少年的双手在书架上飞速游走,一本接一本地抽出书册,动作急切而慌乱,书册被他随意地翻找着,纸张沙沙作响。
有的书册被他随手扔在一旁的案几上,有的则因太过匆忙,散落在地面,他却浑然不顾,整个书房内,只听见他翻书的簌簌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这天夜里,恭王府书房内的灯盏亮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