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袭殿下的主意怎么样?也死在返程的路上好了。”赵缭双手撑在身后,身子向后仰着,眺望着头顶的银河,格外松弛。
“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如果还留在这条旧路上,往后的每一天,都只能是下坡路。
不如适时换一条路,换一种活法。”说着,赵缭也自嘲笑出声来:
“殿下方才说天地仁心,还真是如此。我这样的人,居然也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说完,赵缭才觉得说“重新开始”并不恰当,对她而言两种生活的交替处,很该被称为“重生”。
李谊闻言,心中不禁吃惊。
他以为,赵缭费劲周折请战出征,代价之巨堪称一场豪赌,肯定是要从这场赌局里,得到些什么的,也理所当然应该要得到些什么。
此战大捷,漠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恢复元气,边境线上起码有十年的安稳。
这样的功勋,甚至可以盖过赵缭在围城之乱和马牢之乱中的奇功,让赵缭一跃成为陇朝第一名将。
他万万没想到,赵缭在这样的轰轰烈烈之后,居然生出隐退之心。
尤其是,她还那样年轻,本该是最有野心的时候。
“没想到吧。”赵缭感知到李谊不宣于口的吃惊,再开口时,因为太平静太理智,反而显得有些温和。
“其实,我也是方才庆功宴的时候,才想明白的。
人生没有贵贱,就好比选择没有高低。
狗苟蝇营地走位极人臣之路,不俗气。抛却前尘与爱人纵赏山河,不庸碌。
只要还能遵从内心做选择,人生,就在掌握之中。”
进时无畏,退时无虑。
北境的风沙之中,夜空绝称不上疏朗。
可说这番话时,赵缭仰头看着夜空的眼睛,开阔豁达得就像是夜空在风云巨变中,流转亿万年的缩影。
赵缭说完半天,没听到李谊开口,转过头就看见李谊看着自己。
那目光中,光影充沛,好像看破土的青竹,看凌寒绽放的冬梅,只有发自内心的钦佩。
赵缭在宝宜城外,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壮举,李谊没有亲眼目睹,心中曾暗暗遗憾。
但现在,看着平静的、温和的,未握长枪、未披甲胄的赵缭,李谊却觉得,便是那一日勇冠三军的赵缭,也绝不会有此刻的赵缭,更像破笼而出的雄鹰。
从心而为,便是以双翼搏击长空。
“哦咦—”赵缭手掌在李谊眼前晃晃,“殿下想什么呢?”
李谊回过神来,也展颜道:“在想将军很会起名字。”
赵缭扬眉,表示不解。
“除却须弥,再想不到堪配将军的雅号。”
赵缭笑了,“除却殿下,再想不到更会赞美旁人的人。”
说完,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那些刀光剑影的时刻,那些相顾无言的时刻,怎会想到,隔着太多生死、太多无可奈何的两个人,还有敞开心扉、开怀大笑的一天。
赵缭不由感慨道:“此夜此月,很该痛饮一杯。”
李谊笑着点点头。
“其实也不用喝酒。”赵缭突然有个妙想,覆手入怀,掏出自己时时带在身上,装着凝血丸的药瓶,向李谊问道:“殿下带什么药了吗?”
李谊没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也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带了。”
“那太好了。”赵缭说着打开药瓶盖子,往盖子上倒出一粒药丸,伸向李谊:“干杯!”
李谊不禁莞尔,也倒出一粒药丸,碰了上去。“干杯!”
“敬重生!”
“敬重生!”
和所有人碰过,唯独没有碰向彼此的酒杯,终于以两粒药丸的形式,获得圆满。
。。。
走回军营分别后,已是三更。
李谊走进自己的营帐,时隔多日终于能放开战时紧张的情绪,睡一个好觉。
明明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无比疲惫了,可一闭上眼睛,李谊就能看到今后,他和江荼每日朝夕相伴、携手徜徉山水的画面。
只是想一想,哪怕耳边还是北境狂风的嘶嚎,辋川又盼得春归的和煦阳光,已经落在了李谊的脸上。
他合目了一个时辰,还是睡意全无,甚至越来越清醒。
这时,李谊的耳畔的风嚎声,不再嘶哑无序,带着一些动听的秩序,好似风笛。
李谊起身披上披风,掀开帐帘,就看见空荡荡的演武场上,赵缭已经在练枪了。
这时不过四更天,长夜未尽,月亮高悬,整座军营都在紧绷多日后的放松中,深深睡着。
就只有赵缭,长发高束,白衣黑裤,箭袖革带,在月亮下、在演武场中央,一把九梨天罡枪,舞得长风四起,舞得月影摇曳。
和战场上枪枪索命的凌厉不同,独自舞枪的赵缭,眼亮如星,唇角扬起,大汗淋漓,在完美完成招式的时候,会朗声感叹道:“好枪法!”
以满足而欢愉的心情,欣赏着自己的强大。
那一刻,磅礴的生命力像是洪水一般奔涌,将李谊从头到脚盖过。
李谊懂了隋陶的热泪盈眶。此时,他心里只有一句话:
愿赵将军,得偿所愿。
。。。
之后的几天,丽水军没有立刻凯旋,而是立刻开始战后收尾事宜。
隋云期负责领兵清理战场,送阵亡的将士回家,也避免尸身腐烂滋生瘟疫,祸及周边的村镇。
陶若里则负责带着将士们,帮助万象凋敝的北境五城重建家园。
而赵缭自己,将全部丽水军清点整编后,发现出征时只有一千六百人的丽水军,现在居然壮大到了四万多人,赶得上灵方边军了。
整编得到这个数字后,赵缭多日来晴空万里的心情,才终于飘来几朵阴云。
她已下定决心要离开,可还是有些心疼这支千辛万苦拉起来的军队。
不论立下多大的功劳,宣平帝不会允许这么强大的一支力量,游离在他完全的掌握之外的。
他们的命运,只有被拆散后,充入各支边军。
这不是赵缭和李谊募集他们来的目的,更不是他们投军的目的。
但战场上,赵缭能做主。可战场外,赵缭又能做什么呢。
赵缭长长叹了口气,合住簿册,走出营帐,才发现今天其实是个晴天。
耀眼的阳光刺得赵缭睁不开眼,同时让她一阵恍惚。
出征之时的她万万没想到,此番回不去的不只是须弥,还有赵缭。
赵缭自嘲地笑笑,晒着太阳走过重建家园的人群,时而和热情的人们说话。
北境裂开的这道裂缝,在一根根木头、一片片瓦片、一根根茅草的缝补下,开始渐渐愈合。
赵缭是在伤病员的军营中,看到的李谊。
从庆功那天之后,李谊吃住就都在这里,日夜不息地诊治伤病员,很快就从搭把手的,变成主力军医。
几日没休息的李谊,头发乱了、衣服上血迹斑斑,包扎的手都有些发抖,忙得焦头烂额,但一点不影响他手上的轻柔,不影响他安抚伤员时的温和。
一个胳膊吊在脖子上的伤员走出营帐时,禁不住对扶着他的战友惊叹道:“代王殿下真是神了,怎么他上药都不疼的!”
赵缭靠在营帐的窗外,看了许久。直到李谊出来换水盆里的水,端着盆一转身就看到窗边的赵缭。
“赵将军?”李谊端着盆走过去,“您怎么在这里?”
“看看这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赵缭信口敷衍过去,“殿下已经多日没休息了,还是保重身体吧。”
“将军是不是把我想的太脆弱了些。”李谊展颜。
赵缭也笑了笑,道:“那殿下快忙吧,末将不打扰了。”
说完,赵缭就准备走,不想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赵缭和李谊都停下脚步,转身等着马蹄声来。
很快,一人一马就出现在视线中,李谊和赵缭看到时,同时皱起了眉头。
因为那匹马上戴着白花,马上的人披麻戴孝。
那人没等马停,就一跃而下,连滚带爬到了赵李面前,叩首道:
“禀殿下、将军,陛下……陛下驾崩了……”
“咚——”
李谊手中,铜盆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