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

晋中原做了个美梦。

宋主匡胤在还没做国主时，只是周主郭荣手底下的一员先锋大将。匡胤身为天神之子的离朱自是顺应天命，为当下大荒最圣明的人驱使，做那马前卒。

可惜周主命薄福浅，虽豪言壮语许下三个十年承诺，却中道崩阻。第一个十年尚未做成，便早早仙逝。

届时天光晦暗，大荒妖魔四起。羲和与望舒皆被熏天黑云压制在身后，大荒的天空失去光明与色彩。徒余杀戮与相食在底下的土地上扎根扩散。

匡胤不忍生灵涂炭，化本源裂分身，于是三足金乌分出一部分真火和灵魂成了天上的太阳。

离朱不再只替羲和神拉车，大荒从此拥有属于自己的太阳。

晋中原跟兄长站在宋国国都那最高的门楼上，一齐往下瞰去。虽国都外的土地只有零星的百姓在耕耘，大多还处于荒芜，上面被战车铁骑倾轧的纵横脉络在无声呐喊。

声声刻在心间。但外面的太阳升起了。种子会在温暖中发芽破土，覆盖破裂的血管。

中山国的春天将从这一刻开始计算，而国号也将从春天的这一刻开始变为建隆。

晋中原抬头望向自己兄长被阳光模糊的面容：“兄长，你痛吗？”

“不痛。”匡胤怜爱地抚摸自己胞弟的脑袋，“阿义，你以后也要成为那太阳。普照大荒的子民和土地。”

光义，廷宜。都是晋中原的名字。

他会跟兄长一样成为那高高在上的太阳，所以他叫光义；他也会跟兄长一样照拂所能辐射到的一切生灵，所以他叫廷宜。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直至多年后，你早已成为晋中原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那时你也随他立在这国都最高的门楼上。你轻轻开口：“廷宜，真是个好名字啊。阿原，你会成为最亮的那颗太阳的。”

没错，晋中原会超越兄长成为最亮的那颗太阳。所以他叫光义，也叫炅。

熠乎光碧之堂，炅乎琼华之室。是他的天命。

太阳的使命完成了，所以他悄悄带走暖黄，还天幕一片黑紫。一轮细细的月牙探出，将黑染成银白，把紫揉成淡红。

今日的河西，月亮将不再冷白死寂。

婉约，柔和是她的本真。

因为月神娘娘睁开了双眼。

你拾起黄沙中遗落的拜月花，将它跟怀里的玉狐狸揣一起，熨帖在胸口。在今时不同往日的月光下，你对晋中原一笑：“阿原，你愿意陪我去黑水城吗？”

“当然愿意。”晋中原没有拒绝你。他直直看进你眸中，也看进你心里，郑重开口，“我会陪你走到最后。”

因他本就为此来到你身边的。

月神告诉你，黑水城位于河西的最北面，而你要找寻的“月亮”在黑水城附近。

除此之外并无别的线索。所以你们只能根据黎蓁蓁留在你脑海中的舆图，往北出发。舆图上显示那条小精怪们所说的“丝绸之路”的尽头，就是那黑水城所在。

黑水城在舆图上被一片黑雾笼罩，看不清面目，自然也看不清哪里有芦苇、风筝和梨花树的地方。

冥冥中的手推着你，非得去那黑水城探上一探才可。

流沙河并不好走，但是黎蓁蓁将她的力量借给了你。那力量尚有一妙用，它可助你幻化为牡丹锦鲤。

下可戏水欢歌逗弄沙河，上可腾云驾雾追逐明月。

拥有这等奇术，便也不怕流沙河中滚烫的沙砾了。

晋中原伏在锦鲤虚幻的背脊上，摇摆间还以为自己是牡丹花上跳舞的仙子。他低头瞅你粉霞的身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你一直带着那只玉狐狸吗？”

“对啊。我离开青丘国后就一直带在身边。”

“是……是谁给你的？”晋中原问得极轻，像飘到水面上的落花，只浅浅弄出些涟漪。

“我妹妹给我的。这可是她亲手雕的呢。”你没感受到晋中原那点雁过无痕的小心思，只是语含热烈地说，“就算阿原你很喜欢，我也不会送你的。”

“我才不要。”

晋中原的脸有点红。他身为离朱本不该脸红，毕竟这世上有什么能炽热得过太阳呢。但是他现下羞赧得燥热起来。

他一面怪你这块石头不开花，一面又庆幸你木得读不懂他人心思。让他可以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用自己比太阳还要滚烫的心去捂热你，暖得笨蛋玉狐狸生出血肉。

肉与肉痴缠，血与血互歃。

他在那边无边无际的遐思，而你突然一个跳跃飞过面前拦截的沙丘。锦鲤尾鳍在空中绮丽绽放，一朵朵牡丹如雨落下。比蜃妖口中吐出的幻景还光怪陆离。

晋中原被你一颠下意识紧紧抓住你流光的身躯，嘴上嗔怪：“你慢点。”

“阿原，前面有沙丘啊。”你委委屈屈。

你们一狐一鸟路上自有一番情意绵绵，但黑水城却并不温情。

踏足城外便闻到一股怪味。硫磺、铁锈混合焦臭，是黑水城的味道。

地上到处是陨石的坑洞和冒火的铁渣。断肢在洞里伸出，僵直着，要爬出来似的，但很快被火焰吞噬了。

这景象太凄烈，你与晋中原皆不忍卒视。

黑水城中跑出了几队人群，他们面目惊恐地朝你们的方向跑来。你本想避让，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因为那不是真的人，他们只是一群虚晃的影子，残留此地的执念。

他们穿过你的身躯，然后跑了十步就被陨石砸死了。几十号人死得悄无声息，简简单单被消灭了。

连血都来不及溅。而你们只能亲眼看着他们死去。

江晏的故国晋国是被天外陨石毁灭的，中山宋国也曾受天外陨石的侵袭。现下到了这黑水城更甚。

黑水城似乎是北方直面灾害的前线。有了它，身后的河西才能安然无恙。

关于天外陨石是什么，无数人和妖都曾去探过究竟。但全都一无所获，反而还生起了这是天惩的流言。

为此大荒人心惶惶了许久。不过后面也就习惯了。

如今的黑水城更是少见活物。你跟晋中原只能暂且放下城外看到的那些，对视一眼，在心思百结中进入黑水城。

“天外陨石其实是一种界外投射。”

你们在进入黑水城后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披雪氅、被厚棉衣紧紧裹住的清瘦男子。男子头顶用布带简单梳起的发髻已然有些凌乱，鬓发散在脸颊旁。脸被头发遮得更瘦，身体被厚衣服裹得更薄。

他说，他叫褚清泉。

褚清泉似乎一直徘徊在城门口，所以他是你们进城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没错，褚清泉是人，跟江叔一样。

“界外投射？”你抿唇，斟酌道，“河西是天外梦境，尚且有界外之说。那大荒又如何？”

你们被褚清泉拉进了他在黑水城的家中。说是家，其实也就一间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条板凳。

你和晋中原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对面坐着褚清泉。两双眼睛对着一双眼睛，看得褚清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河西是小千世界，大荒是中千世界。那大荒之外自然有大千世界。”褚清泉解释完，挠了挠脑袋，脸上挂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尴尬表情，“我说，你们两个要不要挨这么近，这个桌子也不是很小吧。要两个挤一起？”

“我们两就喜欢挤一起。”

你的话成功让褚清泉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而晋中原则把下巴抵到胸口去了，露出一点的耳朵比太阳真火还烫。

但那些你都没在意，只是继续盯着问褚清泉：“天外陨石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能够投射进世界中。”

“我其实不清楚。但是我在进来前，田英曾经告诉我，天外陨石是暴虐与嗜杀集结成的恶念。只要有那些恶念，就无法根除它们。”

褚清泉口中的田英，是大荒的大妖朱厌。比起他本身带来的兵乱，田英大师那两条大长腿踹出的自在无碍更出名。跟长腿一起出名的，就是他曾去西天跟佛祖论过几次经。

据说连佛前的金莲都被其说服得不断坠花瓣。

“所以只要世道安稳，便好了吗？”这次轮到晋中原开口了，他轻呢喃，“怪不得兄长做了国主后，中山国受陨石侵袭的次数便少了不少。他果然就该承天命，谁都不能置喙……”

其七

“你们要找有很多梨花树的地方？我知道啊，出了黑水城北城门，往东走百里有个不羡仙，那儿就种着。但是从来没人能进去过。”

“不羡仙？青丘国里也有个不羡仙，不过那是座山。”

褚清泉眼睛一亮：“你是江无浪寄养在香寻那的小狐狸？”

“褚前辈，你也认识我？”这一路过来认识你的妖和人也太多了吧。乡下狐狸进城发现，城里全是熟人。各个认识你家长辈，对你更是格外亲切友好。

“叫什么前辈，生分了生分了。按照辈分你该叫我姨夫。”褚清泉在你的震惊中，拍着你肩膀道，“江无浪那个不着调的，除了向香寻讨酒喝，就是跟陈子奚一起向香寻讨酒喝。没想到一眨眼，他当年捡回来的小崽子长这么大了啊。”

你怀疑褚清泉想揩寒姨的便宜。所以听他这么说立马炸毛龇牙，九尾虚影在身后乍现，再迟钝的狐狸被触碰到底线也会露出利爪和獠牙。

“好凶。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香寻身边那只白色狸奴还是我送的呢。”褚清泉对你骤然的发难并没有放心上，反而摆着手道，“你平时没少摸它吧？”

褚清泉生怕你不信他，接连说了几个青丘国的狐狸名，连带着把青丘国的陈设布局都快全盘托出了。

“前辈别说了，我信你是寒姨的旧识。但是我才不会叫你姨夫。”

“你摸狸奴的时候就想不到你姨夫我的半点好？好没良心的小狐狸，江无浪你怎么教的孩子！”然后他就在板凳上哀嚎起来，“当初青丘国的人都怀疑你跟香寻是一对，如今你家的孩子竟然连声姨夫都不肯喊。江无浪你怎么教的孩子啊！”

眼见褚清泉就要在原地画圈圈，嘴里碎碎念什么我诅咒你和陈子奚一辈子没酒喝。

那行为简直比你还幼稚。你撇嘴：“前辈，前辈，你可以带我出城吗？”

褚清泉恶狠狠回头，眼里含包水：“你不喊我姨夫，我就不带你出城。”

前朝有句古话说的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虽然这话放在此情此景不是很合时宜，但是心情是一样的。

你天生性子倔，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不愿意。没褚清泉带路，大不了你自己出城，多大点事。反正就是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

晋中原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按了下你僵硬的肩膀，面带笑意：“前辈既然是小狐狸的姨夫，那还请帮帮他吧。他家家人正等着他回去呢。”

褚清泉左看看你右看看晋中原，叹口气：“好吧。多懂事的孩子啊，你们的这门婚事，姨夫我同意了还不行吗？”

“啊？”

你嗷嗷地喊着什么婚事啊，就要冲过去张牙舞爪。晋中原只能热着一张脸，硬生生拉住你胳膊，对你耳语：“出去要紧。”

你望着他脸上怎么也不肯褪去的红，鬼使神差间也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只能道“好”。

褚清泉领着你们一路走着，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皆眼珠泛红，脸皮却是青白的。看着跟死尸一样，也不知算不算上是活的。

你问：“褚前辈，你就一直守在这吗？”

“对啊。因为他们出不去，城里的人出了黑水城十步外就会被砸死。然后永世被锁在这里了。”

“那你呢？你不出去吗？”

褚清泉笑：“小狐狸，我也出不去的。所以你赶紧走吧。”

你一想到他跟寒姨的关系，又有些不死心：“一定有办法出去的吧？那个天外陨石我们帮你一起对付，不行吗？”

“小狐狸年纪不大，志气倒是不小。有我们这些前辈在，哪轮得到你们后辈上啊。”褚清泉双手揣袖子里，明明在说生离死别的事情，但是语气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我能遇到你们，真好啊。我的朋友伊刀好似也来这了，你们出去后能帮我找找他吗？还有，替我跟香寻说一声，百年份的离人泪我是喝不到了。”

“能喝到的，下次我带给前辈喝。”

褚清泉看向你扯他袖子的手，笑得大声：“那你还是莫要多来的好。要不然香寻会骂死我的，她可劲宝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