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告以北伐的旨意是在太平兴国四年春才正式发出去的。而没多久耶律贤就遣挞马长寿使宋,问赵炅兴师伐北汉之故。
那时赵官家以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分命李汉琼、崔彦进、曹翰以及刘遇等四面进讨北汉主宫城。
赵炅在集英殿设了辽使的接风宴,说是接风宴但谁不知道此宴礼藏机锋。
你本不欲去参加这等冗长无趣的宴会,但是赵炅一再坚持,甚至特赐你剑履上殿的权力。在辽使的接风宴上,让你持剑穿鞋,看似是给了你天大的殊荣,其实无非是想借你之力慑一慑那武德充沛的辽国罢了。
所以宴会前的那一日,你为数不多地主动去垂拱殿找上了赵炅。
你在垂拱殿内席地而坐,一如当年你面对赵匡胤一般。但你此时怀中未抱剑刃,也未着宫装,只一身游侠装扮,朝那帷幕后若隐若现的明黄色身影发问:“你又拿我当剑使?”
“非也。我是想让少侠于那接风宴上保护我。”
你嗤笑出声:“你不如现在就让我追上崔节度,随他去讨太原。”
赵炅停下手中画押的朱笔,殿内为你而燃的玉雨香熏得他神思飘渺起来。他一会想开封府后宅的那些梨花树该开得葳蕤繁祉了吧,一会想怎么能让你这缕春风离开自己的手心呢。
他如今已然是这大宋的官家了,天高海阔你能逃到哪里去呢?你又何必心急呢?
赵炅走出了遮蔽他身影的赭黄色帷幕,居高临下地站在你旁边:“朕欲让沈义伦为东京留守,不日便亲讨北汉。届时自会让少侠与朕一同前去太原的。”
天子腰间束着玉带二十銙,玉圭、鱼袋随着他走动间摇摆,扫过你的鬓发、敲打你的臂膀。他身上浸透龙涎香,那是铜币绢帛、是日监在兹的味道。
冲淡了你鼻间缱绻的梨花香。
你站起了身子,与他直视。高挑的马尾随着发绳上的金铃跃动,动作灵动依旧宛若十数年前的那个少年般,但语气却肃穆起来:“官家,何必让我实时陪在您身边呢?”
赵炅捏着你的手腕,朝你逼近,淡色的唇翕动,气息若红英绛蕊拂过你下巴:“兄长当年可是曾托少侠护朕?你与兄长关系匪浅,又是重诺之人,如今是不愿了吗?”
“仍旧铭记于心。”你挣脱出赵炅的桎梏,拱手行礼,“太祖所托,莫敢负也。只要陛下莫忘‘得乎丘民而为天子’,我就会一直保护陛下,直至身死道消。”
“少侠未必太过郑重了。”赵炅莞尔一笑,伸长手臂把玩你的发绳和金铃,清脆的铃声好似打破了你们两个之间的隔阂。紧接着他说道,“正式讨太原前,朕会先次镇州。少侠真的不想一起去看看吗?”
镇州正是当年的后晋恒州。也是你父亲和燕北盟义士们战死的地方。
你也断没有理由去拒绝赵炅了。
乾亨元年春正月丙申,挞马长寿还,言“河东朔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旧,不然则战”。
你紧随着赵炅的战马后,身位竟在那潘美之前。但没人敢置喙赵官家的安排,毕竟你是潜龙时就伴随他的老人了。
而这世上赵官家最为信任的,也只有你一人了。
明黄色的龙纛逶迤巉崒,慆慆不绝。前面的赵炅神采委佗,容服瑳玼,似要展示那大宋的天朝上国威仪。
但是你的心并没有因这御驾亲征之势而恍然,只遐思飘荡到镇州城那埋于黄沙的累累白骨上。
赵炅这次亲征真能一鼓作气收复北地吗?父亲的、幽蓟父老的盼望,真能如愿吗?
其四
赵炅驻跸镇州的日子很短。
你对赵官家亲临镇州需做的一应事务并没有什么兴趣,只禀告了他一声,就骑着滴答往中渡桥而去。
你在滹沱河边下了马,也没拘着滴答,放任它肆意吃草喝水。
镇州虽仍旧立于宋辽边界,是悬于开封的重要关口。但是如今却有些不一样了,新生的、移居来的百姓填满了镇州城。契丹在恒州几十年前的烧杀屠戮与堆起的抗辽义士京观,只是史书上的寥寥一笔。
如今是春风过岸的时节了。
春日里到处是开垦过的土地,是播种的劳作百姓。
那些厮杀飞溅的血肉终会被泥土吸收、消解,然后有春草从里冒头。
百姓们会忘了父亲,会忘了燕北盟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是无论会不会,父亲和义士们都不会在意的,因为镇州的春天来了。这块土地上以后会有丰收与欢笑,这就足够了。
你就在滹沱河边席地而坐,滴答也伏在你身侧,你摸了摸这世上最好最骏的马,马鬃丝丝缕缕飘逸在东风绿草中。
然后抽出了腰间的无名剑搁在自己盘腿之上,闭着眼用手叩击剑身,唱起弱水岸下学会的那首《思芳歌》:“桃粉侵,柳摇金。似风前 ,春入芳林……”
你离家十数载,不羡仙早就重建好了。江叔和寒姨也早就找到了,可是你依旧没有回家乡。这些年你一路走来,看过太多遗憾、看过太多愿景了,你放不下北地的百姓,也放不下父亲的遗志。
江晏也同你一般,但他不愿与赵宋为伍,与田英叔自寻办法去了。而你想乘赵宋的这股东风,一鼓作气。
赵炅的亲兵停在远离你们数十步的地方,他孤身一人走到了你身边,然后同你并肩而坐。
“这首曲子明明写得是一派和畅清晏之景,为何如此悲伤?”
你睁开眼,眉色清扬:“因为唱的人,都没有归家。”
“包括你?”
“包括我。”
“但很快就会的,朕很快就会收复北地了。”
无论赵官家现下说得如何笃定,神情如何昂扬,而你也只能相信他了。
太平兴国四年二月,也是辽乾亨元年的二月,刘继元遣使赴辽乞援。而耶律贤也明了这是不得不应之战,他命南府宰相耶律沙为都统、冀王耶律敌烈为监军携军赴北汉。
宋辽正式开战。
三月,宋兵败耶律沙于白马岭。冀王敌烈、节度使都敏等皆死之,辽卒死伤甚众。
四月,克北汉隆州、岚州、宪州诸州郡。幸太原,诏北汉主刘继元降。
五月,攻太原城西南,陷羊马城。斩北汉宣徽使范超于龙纛下。刘继文、卢俊奔辽。
六月,刘继元降宋,北汉亡。帝作《平晋诗》刻平晋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