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薇接受了巴斯蒂安的邀请,如他所说,与其找其他事情打发时间,还不如有一个和演技派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而且与巴斯蒂安交好,这笔买卖也不算亏。谁会嫌弃多一个朋友呢?总会有用得上的一天。
她让伊索林负责和剧组接洽这件事,导演施罗德喜不自胜,没想到自己丢了个芝麻,捡回一个西瓜,当天就把合同发给伊索林,看这架势是生怕希尔薇突然反悔。
当然,在最终签订出演合同时,希尔薇特意在合同中加入几项条款要求,比如明确规定电影宣传时不得模糊概念,不能打着以她为主角的旗号进行虚假宣传,她可不想因为这种误导性的营销手段败坏自己的口碑 。
以及作为客串的她将不会配合后期电影上映的任何宣传,直到确认没有缺漏后,希尔薇才签上自己的大名。
过完新年没多久,希尔薇就进组了。
当爱德华在剧组里看到希尔薇时,明显还在状况外。
“嗨,你怎么在这?!”他揉了揉眼睛,一副怀疑自己还没睡醒的样子,问:“你是在这附近旅游吗?”
希尔薇坏笑着说:“不是哦——”她故意拖长声音,眨了眨眼,“我是来这当你姐姐的,小雅格布。”
雅格布是爱德华在剧里面的名字,而希尔薇饰演的朱迪原来在剧本的设定是雅格布的妹妹,现在为了与希尔薇相配,自然是改成比他大一岁的姐姐。
反正朱迪主要是为了推进故事的剧情,是姐姐还是妹妹其实没有多少关系。
爱德华瞪大双眼,希尔薇瞧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满意地蹂躏了一把他的脸蛋,果然和想象中一样手感超好。
她刚刚跟在和导演施罗德核对戏份,现在是来这边找梅丽尔的,但是只看到了爱德华,于是直接问他:“妈妈呢?”
爱德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这句“妈妈”更是让他彻底懵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下意识伸手指了指旁边的那栋房子,那就是电影里莱恩一家人住的地方。
这部电影讲的是莱恩夫妇在儿子雅格布疑似卷入一宗凶杀案后,两人出现不同选择和态度的故事。在希尔薇看来剧情其实略显无聊,与其说是悬疑倒不如说是家庭伦理。
希尔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进房子,一眼就看见了梅丽尔。虽然梅丽尔已经四十七岁,但她依然保持着三十岁时的温婉气质,眉宇间那份似乎能够包容一切的神韵丝毫未减。
梅丽尔正跟着副导演熟悉下一场戏的走位,余光瞥见希尔薇推门而入。她自然已经提前知道会是谁来她的女儿,这个女孩她也并不陌生,不仅青春靓丽,演技更是可圈可点。
她朝希尔薇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嗨,cute,我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
“sure,mom.”希尔薇也迅速接上她的话,两个人默契一笑。
接下来的两天,希尔薇都在和梅丽尔演对手戏。朱迪的戏份并不复杂,她甚至不需要完全沉浸到角色情绪中,就能轻松完成表演。
拍摄完朱迪向妈妈卡洛琳坦白弟弟雅格布和爸爸本发生冲突,随后靠在妈妈怀里哭泣的情节后,希尔薇接过梅丽尔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我见过你《苔丝》里的哭戏,感染力可比现在强多了。”递完手帕,梅丽尔没有马上离开,坐在了希尔薇对面。
希尔薇愣了愣,她和梅丽尔交流的次数不多,也只会在休息期间针对剧本交流几句,梅丽尔也从不在片场提及她的私生活。
因为朱迪的人物设定比较单薄,所以她直接采取最省力的表演方法,结果被梅丽尔一眼就出。尽管她同样为朱迪写了人物小传,也设计了一些小动作,但两页纸的剧本内容也不能指望她贡献出多么复杂且层次分明的演技。
“毕竟如果我自己都不能全情投入的话,也没法打动别人,不是吗?”
“我还无法做到像你那样,全身心投入后又能很快抽离。我那时感觉,苔丝在我体内苏醒,而我自己的灵魂浮在空中旁观着这一切。”希尔薇向梅丽尔描述着她当时拍摄时的奇特体验,那种强烈的代入感甚至延续到日常生活中。
她会在某一刻短暂失去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不由自主地按照角色的思考模式去说话和行动。
“我是说,就好比刚才我可以很快恢复我的情绪,因为朱迪这个人物没有多少可供我发挥的空间。可当我们需要深入人物的内心,我就会无可避免地产生一种错觉:‘我不再是我,我是她’。”
希尔薇在片场观察时发现,梅丽尔的入戏和出戏转换如同呼吸一样自然流畅。这让她好奇不已:究竟是梅丽尔积累了太多表演经验已经形成肌肉记忆,还是掌握了什么独特的表演方法。
她十分诚恳地向梅丽尔发问:“所以你是如何做到的呢?这实在太厉害了。”
听到希尔薇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钦佩和崇拜,梅丽尔轻笑一声,才开口道:“well,在我刚开始演戏的时候,我也会有这种困惑,严重的时候,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无处不在。”
“你可以为自己设定一个‘精神锚点’,当你完全沉浸于角色时,这个心理标记能帮助你清晰区分戏剧与现实。再通过持续训练让身体适应这种情绪调控方式,就能更自如地在角色与自我状态间切换。”
“我的做法就是,每次拍完戏后我都会戴上我的结婚戒指,提醒自己已经回归到了现实,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被戏里的人物状态所影响。”梅丽尔微微前倾,伸出左手向希尔薇展示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
“作为演员最大的乐趣,就是可以彻底颠覆以往的任何形象。镜头前,你可以是任何一个人,那么同样的道理,此时此刻,你就是你。”
看到希尔薇若有所悟的神情,梅丽尔这才收回手。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其实不算讨喜,但也不需要让自己迎合他人的喜好,也从不屑于去维持什么人际关系。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其他演员,她的要求始终严苛如一。在合作过的年轻演员中,希尔薇是少数几个专业素养极高的存在。不仅拍摄效率极高,私下也从来不会轻易打扰她,极有分寸。正因如此,她也乐意多提点她几句。
希尔薇反复琢磨梅丽尔说的那些话,不禁想到梅丽尔在片场总是很注重边界感,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显然是刻意将工作和生活分开。
而好莱坞许多演员明星热衷于出入酒吧、夜店和各种派对,包括泡吧常客莱昂纳多,未尝不是出于“想要明确区分戏里戏外”的心理需求。
“谢谢你,斯特里普女士。”希尔薇真心实意地表达感谢,梅丽尔的三言两语都让她收获了很多。
很多时候,实力派演员的一点心得体会都要比纸上的理论以及套路化的表演教学要有用得多得多。
*
希尔薇在片场除了拍摄朱迪的主要戏份之外,就是在群像戏里当背景板,偶尔说一两句台词。更多时候,她会和爱德华一起站在一旁,专注地观摩梅丽尔与连姆精彩的对手戏表演。
第三天的晚上,希尔薇和爱德华站在楼梯上待机,他刚结束一场哭戏,双手搭在扶杆上,沉默不语。
希尔薇在他下面的一个台阶上,扯着一块香喷喷的手撕面包,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咕噜”声。
“你刚刚吃晚饭了吗?”希尔薇转头问他,这个响声不是从她肚子传出来的,那就只剩下她旁边的爱德华了。
爱德华窘迫地捂住肚子,摇了摇头。为了准备这场哭戏,他反复调动曾经那些镌刻在心底的令人痛苦的回忆来酝酿情绪。这些沉重的记忆让他毫无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闻言,希尔薇直接将手上的面包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他,说:“吃吧,哭戏本来就很消耗能量了,总要垫垫肚子。”
松松软软的面包表面泛着焦黄的油亮,看上去很有食欲,爱德华没有犹豫,接过面包后三两下就吃完了。
“你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希尔薇全程侧头看着他把面包吃完,还好他的肚子还叫了一下,不然再晚点她也没东西给他吃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我的妈妈。我不明白,为什么天底下的父母会有这么大的差距?有时候我很想讨厌她,可每次想到她在我这个年龄时就已经生下了我,又做不到一直讨厌她。”
爱德华恨他们不能像别的父母那样爱他,却又无法控制地渴望他们的一点点温情。
“我以后才不会像他们那样呢,我一定会成为比他们还优秀的父母!”
希尔薇适时捧场:“那以后你的孩子肯定是最幸福的小孩!”
“只是每次演这种悲伤的戏份时都要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反反复复,实在太累了。”爱德华看着她喃喃道。她的眼神总是透着一股无法令人抗拒的魔力,如同一把小钩子,轻而易举地勾出了他的心声。
希尔薇了然,原来他是通过代入自己的真实情绪去演绎角色的情感。
回想他过往的银幕形象,大多是阴郁、压抑的角色。他本就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气质,加上常接恐怖片,戏路似乎被框定在这类角色里,确实容易陷入类型化的困境。
她又仔细打量爱德华,他这张厌世脸搭配周身似有若无的颓废的气质,这也难怪,如果忧郁是种天赋,那他简直就是这条赛道的天选第一人。
但这种做法无疑是危险的。偶尔一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必然会对心理造成负面影响。人的大脑本就具备自我保护机制,会主动遗忘痛苦记忆。他这样反复回忆,简直是在自我折磨。
思及此,希尔薇委婉地劝道:“之前你不是说想挑战新的形象吗?你可以先跟巴斯蒂安商量,建议你先报个表演班系统学习,不要一味消耗自己,无论是继续走这条路还是尝试转型,找准方法才是最重要的。”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挺可爱的。”
说着希尔薇直接伸手,用两根手指按住他的嘴角往上一推,看着他和假笑娃娃一样有些僵硬的笑容,她强忍笑意,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嗯——这样才对嘛。”
*
希尔薇的最后一场戏份是雅格布被找回家后,一个人躲在小时候家人一起在树上建造的木屋里,朱迪知道雅格布心事重重而选择偷偷藏在这里。出于担心,朱迪还是踩着悬梯爬上木屋。
朱迪费力爬上去,坐在门边顿了顿,才问:“我能只问你一个问题吗?”
雅格布正盘腿坐在角落的两个树桩中间,窗边透进来的阳光隔着窗框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黑色的阴影。
他扣弄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回答。
“你真的到处跑了吗?”
见他低下头不说话,朱迪无奈地说:“OK,那很酷,我明白,但你知道,当你在监狱时,我尝试来找你,他们不让我去,雅格布,我真的想见你。”
听到这里,雅格布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有些松动。
“他们装作要保护我免受此事困扰,当然,他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朱迪叹了一口气,“我听到很多,我知道是什么回事,比如…妈妈被迫关闭她的办公室。”
这些词汇触动了雅各布敏感的神经,他再一次低下头,躲避朱迪的视线,摸着自己衣服上的皮革。
“她说只是临时的,当然,为了让我喘口气。”
朱迪手里也摆弄着某个玩具碎片,情绪有些低落,“算了,别提了,我只想问你明信片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当朱迪说完想要踩着悬梯想要下去时,却听到雅格布低沉的声音,“朱迪,等等,别走。”
他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说起自己在外面流浪的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每周一到两次,我会坐火车去机场,然后找一趟去我想去的地方的航班,”他挑了挑眉,手里转动着一个工具,“我会找一个去到那里后,愿意帮我寄明信片的人。”
朱迪重新坐回去,认真听他在说什么。
“然后我说,‘我放假回家了,我忘了寄这张明信片,我不想父母以为我不想念他们’。”说到这里,雅各布的嘴角勾了起来,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我就坐在机场候机室的其中一张椅子上,我会像这样闭着眼睛,然后坐着,”他闭上眼睛,头靠在身后的木板上,“跟他们去了那里,我去了所有那些地方,朱迪。”
雅各布重新睁开眼睛,忐忑地问:“你不会说出去的,是吗?其他人不会明白的。”
朱迪笑了笑,把食指放在嘴巴上,做出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