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内,萧遥将温兰殊安置好,细细将其身子擦了一遍,又换了件衣服,原本的衣服妥善叠好,一旁红线也赶过来帮忙。
还有呼吸和脉搏,但整个人像是睡死过去一样,还有一种莫名诡异的兰花香。在枯草丛生、万物肃杀的冬日,这种馥郁的香气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裴洄扑在卢英时怀里小声哭,卢英时则淡定地递给萧遥丹药,“原本的丹药就剩一粒了,我们打算去道观看看,我手里有药方子,可惜缺了几味药,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到。要不是遇见指挥使,我们可能就山穷水尽了。”
萧遥看了看药方子,“城内药房你们都去过了?”
“嗯。我和红线原本想抢来着……但是他们人多,我怕引起注意,要是十六叔被人发现行踪就不好了。”卢英时镇定自若,“指挥使可以找刺史问一问。”
萧遥颔首,给了傅海吟,“你去找……”他忽然想到城内还有陶真,这人好像对温兰殊很慷慨,“找一个叫陶真的商人。商人脑子活,说不定能弄来,这炼丹需要时间,咱们得快点。”
傅海吟小跑出去,这边萧遥用刀割手掌,流下几滴血,就这样滴入温兰殊嘴里。他解释:“体质原因,我的血能救人,之前在蜀中的时候有效用,后来子馥丹毒爆发,也借此压制住了。”
卢英时松了口气,把温兰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长安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估计只有你们知道了。”
卢英时叹了口气,他的十六岁生日可真是……不同以往。裴洄已经从方才的失声痛哭变为小声抽泣,此时默默揩泪,卢英时随手递给对方一张帕子,“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想想,真是不敢相信。”
……
长安一日,犹如一记重拳,在所有人的脆弱之处狠狠一击。
温兰殊早上刚起来,几个小孩还在沉睡,卢英时抱着小礼物不撒手,裴洄迷迷糊糊说梦话,突然云霞蔚走来,破门而入,“小兰,你快走,对,还有这几个小孩,那个姓韦的不要动,给太后!”
“怎么了这是?”温兰殊诧异,“发生什么了?”
“韩相被人刺杀,已经死了,韩绍先骨头软,跟了人家当乱臣贼子。李戎拓,就是那个韩相手下的武人……现在弑了主,正打算在韩绍先带路下往皇宫大内进发……他们在城里大肆搜捕公卿贵族,你们首当其冲啊!”云霞蔚摇晃这几个小孩,裴洄率先醒来,还骂骂咧咧的。
冬日穿衣服不免磨磨叽叽,云霞蔚生气了,给了裴洄一掌,“快点!快点!不然同归于尽!”
裴洄被这一掌打清醒了,赶紧哆哆嗦嗦穿衣,往旁边一看,卢英时已经整装待发,手持古雪刀。
韦训想跟上两个人,云霞蔚一把拽住,“你和他们不同路,找你祖姑去。”
“为什么啊?”韦训不明所以。
“别问了!你祖姑会护你周全,英时和裴洄的父母双亲都没办法!”云霞蔚拉着韦训就往外走,然后让几个小道士安排温兰殊下山,“你们往东走,去魏博,千万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温兰殊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只好和裴洄以及红线、卢英时下山去。但裴洄心有迟疑,想念家人,也眷恋长安,贸然让他们这些不明就里的人离开,就好像跟一个人说千万不要做什么。
越说不要做,就越想做。
温兰殊和几个小孩走走停停,快到正午,走到山脚下,一群人肚子咕噜噜叫。裴洄想回去看看,因为他的家人在那儿,方才云霞蔚的安置里,没有告知他自己家人的去处。他拉着卢英时的手,“阿时,我想回去看看。”
“阿洄,我们得走,长安已经乱了。”卢英时劝诫道。
忽然,温兰殊停在原地。
“十六叔?”
官道两旁冷风吹拂,枯叶沙沙响,山阴处没化的雪斑驳陆离,一道一道白痕将漆黑的山峦割成一块块。
“阿时,我得回去。”
“温侍御,你带上我!”裴洄哀求着温兰殊,攥对方的袍摆。
卢英时不知该怎么处理,但是如果温兰殊回去,那么裴洄和红线也会回去,到时候难不成他一个人上路么?
“我知道你不理解,但是我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如果要纠集军队,就要有诏令,可是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呢?我们没一个人知道,如果全部走了,会很被动,只能走进敌人设置的局。”温兰殊蓦然想起温行入魏博……
温行肯定知道魏博是个局。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入局,可每个人仍旧义无反顾。很难解释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温兰殊似乎能看见幕后主使向他招手,对他说,来啊,长安已经如此,你还不来看看么?
卢英时不能理解温兰殊这种自取死路的行为,不过碍于自己确实提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乖乖跟着温兰殊往回走。
他们刚进长安城门,触目所见,尽是喊打喊杀,黑烟滚滚,温兰殊眼皮一跳,忽然见一众兵士手持长刀向前,在一地残垣断壁中,亮了刀锋,“看你倒是个有钱的!”
“世家子,该死!都该死!”
温兰殊身体隐约不对劲,体内一股气游来游去,想要撞破躯体,他五官感觉虚化,听不到人声,只剩下了哀嚎痛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卢英时忙撑着温兰殊的身躯,此时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对着几人轻蔑一望,铠甲与长槊,令人无端胆寒。
“温兰殊……很好,我找了你这么久,终于出现了。”
卢英时眯了眯双眼。
这是李戎拓——不对,应该说是贺兰戎拓,做出这种事来,还是别冠国姓了。
“你们找到温兰殊,很好,赏!”贺兰戎拓挥了挥手,周围副将扔给他们钱袋子,“我只要温兰殊,至于你们,可各自散去。”
卢英时紧紧握着温兰殊的臂膀不想松手,又把钱袋子扔了回去。
“贺兰将军给我这些也没什么用呀。”卢英时急中生智,“无非是更方便自己被抢罢了。”
贺兰戎拓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有勇有谋,平常小孩看到这一切,要么像裴洄那样哭爹喊娘,要么直接吓尿了。因此,顿生了招揽卢英时为义子的想法——现如今武将很喜欢招揽义子,培植为自己的亲兵势力。于是贺兰戎拓紧了紧披风,“好一个临危不惧的少年,你来我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十八。”卢英时无心暴露真名,裴洄在一旁怯生生不敢上前,“这位是我的弟弟,那位是我妹妹,还希望贺兰将军善待他们。”
“好。”
他们尾随在贺兰戎拓的马后,贺兰戎拓另外找了一匹马,把温兰殊驮在上面。路过曲江,他们看到原本辉煌的皇家园林,此刻正处在熊熊大火中,空无一人,锦绣落了一地,到处都是争抢的士兵和惨叫的百姓声。
带不走的付诸一炬,地上落了不少花钿,甚至都没人想弯腰拾起。
“贺兰狗贼!你杀自己旧主又弑君,天不佑你!”
裴洄惊惧回眸,只见在街角处,一众公卿被捆缚,排列成长队,依次引颈受戮。
卢英时为了不让裴洄露馅,捂住了裴洄的嘴,“别出声。”
裴洄急得流泪,细碎的呜咽和呐喊,让本就养尊处优的小公子难以承受——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在行刑台前不屈骂贼,他看到贺兰戎拓轻轻一挥,刽子手的屠刀在裴遵和裴夫人的脖子那里比划。
他看到即便如此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是詈骂不断。
“你受国恩赐国姓,却反咬李氏一口,谁能容你这等篡逆之贼!”裴夫人气势不输裴遵,“老奴,没想到咱们吵了半辈子,现在就得共赴黄泉路了。”
裴洄想冲上去,他挣扎的动作被卢英时拦住,“不能去,阿洄。”
自己的父母被贼如此对待,裴洄不能哭,不能上前。
“早有一死,无非时日前后罢了,我裴遵宁死也是大周臣子,绝不为逆贼效力!贺兰戎拓,你一个胡人,要不是先帝焉有今日?我真是瞎了眼,给你机会,早知道在当初云骧军进京酒宴,就应该给你一杯毒酒!我无颜面对先帝,纵容狗贼为祸至今,连累韩相因此而死……贺兰狗贼,天必亡汝!”
韩绍先匆忙赶来,扫了眼四周詈骂声不绝的公卿世族,“贺兰……贺兰将军,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们计较……”
“韩绍先!贺兰狗贼是你杀父仇人!”
“你为杀父仇人效力!”
贺兰戎拓好整以暇,兵士小跑着走来,“将军,按照上面册子的人名,已经全抓到了。”
“这就是你说的,忠直之臣?”
韩绍先畏畏缩缩点头。
“杀了吧,留着干什么,骂我么?”贺兰戎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在裴遵和裴夫人的相视一笑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裴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像死了一样,可他的怒吼没有重量,轻飘飘的,面对钢刀铠甲,只能化作呜咽。
那是他的父亲母亲,他们甚至临死都没有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与此同时,温兰殊身上开始蔓延诡异纹路,深紫色的,极其恐怖,卢英时扒开袍摆看了看——整只手臂,全都是!
可卢英时没见过这些,亦不知道该怎么办!
紧接着,一排人头落地,街道布满鲜血,所有的詈骂声,都停了下去。韩绍先不敢看,扫视四周,一眼就看见了温兰殊。
“他……他怎么在这儿?贺兰将军,这可是个最难处理的。”韩绍先面露不适。
卢英时愤恨不平地看着韩绍先——韩粲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儿子来?投诚反水,玩得真是一气呵成,难不成要因此落井下石,让温兰殊也死?
“哦,我觉得他很有意思,就留下来了。”贺兰戎拓笑笑,“再说了,我有个朋友,想见见他。铁指挥使呢?建宁王呢?我能这么顺利,怎么不见他们?是进宫保护小皇帝了?”
“贺兰将军您这是要……”
“哈哈,我不找他,我们去皇城……”贺兰戎拓望着大内的方向,那里是整个大周财富最为聚集的所在,更有琼林库,“犒劳犒劳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