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玉眉心一紧,引着魏春羽反身看过去——“你听,张雨生边上的蓝衣人的声音。”
魏春羽专注辨别了会儿,仍是不得要领:“鼻音浓重,那人许是感了风寒。还有什么奇怪的么?”
“我们与杜欢待的那个院子。院主人的声音,像不像?”
魏春羽这下切切实实愣住了:“两脚羊?”
“嗯。”
竟然这样巧。
那日在柴垛后听到了“胖子”与“老鸦”的对话,魏春羽便意识到他们口中的“羊”,许是人,这背后或许要牵扯出一桩人命官司。于是魏春羽转头便与一同针砭时弊而相熟的大理寺正说了,叫人盯着那个院子,再往下查查究竟是玩笑还是真话。
然而这几日暗处守着院子的人都一无所获。只查到那院主人叫云规,是育婴堂的主事之一。
听闻“育婴堂”三个字,魏春羽一下上了两分心,只因那吴玉瀣也与育婴堂来往甚密。他可不信一个疏忽职守、杀师夺宝、灭人师门的恶人,会因为几分莫须有的心虚害怕转而向善——又是这样藏头露尾的不能博好名声的方式。他必然是心存不良、包藏祸心!
如今竟又巧合地因张雨生碰上了“胖子”,他定要一探究竟。
他立刻装作看热闹模样凑上去,正巧那张雨生信誓旦旦地道:“你,等一旬,过十天、不,九天,我就来生意了!云规,你说,是也不是?”
但这回云规没有再帮衬着他,反倒是拽了他一把,止住话头道:“张兄,你喝大了。我们上去隔间散散酒气罢?”
那讨钱的人自然不乐意了,当即薅住了张雨生的头发,怒目骂道:“甭管你是谁、什么来头,在你爷爷这儿都不好使,你要为他出头,就把他从你爷爷这儿借去输了的二十两银子连本带利地还到爷爷手里!蠢物!听懂没?给银子还是吃拳头,选罢!”
云规大约与张雨生的确有些交情,见他被人提在手里面目涨红,急忙上手拉人,但他并不如声音听起来那样体形硕大,反而是个书生面庞、寻常身材,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是胶着之时,却听人丛中传来一道声音——“兄台何必动手伤了和气?那二十两银钱,我替他补上便是。”
众人自发开出条道来,出声者便从中上前,行走间金绣白绸翻涌,环佩玎珰,再看面庞,更是惊为天人,俊眉凤眼,唇弯似月,好风度、好金贵的一个人物!
便是那怒火冲天的打人者,见之也不由短了三分火气,只将他又上下打量一通,冷声道:“要二十五两。”
张雨生怒道:“嘿,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裴怀玉微微颔首:“可以。”转身便朝那与他面容肖似但神情憋闷的魏春羽伸了手。
魏春羽正出神,见状有些惊奇地瞥他一眼,但仍将手放了上去。
刚才他提议将闹事的都绑了,回去慢慢、细细审问。
但裴怀玉拦了他,说不必打草惊蛇,也无需与张雨生、云规结怨,绑不如帮。
如今又朝他摊开掌心,魏春羽便想到这是裴怀玉看出自己心内焦躁的安抚之举。
不料裴怀玉掀了眼皮诧异瞧他,又言简意赅道:“钱袋。”
......不是拉手。
真是丢大人了。
魏春羽脸色更臭,拣了二十五两银子重重搁在桌上,直到裴怀玉又将他手拢住了,他哼了声,眼睛才不瞪人了。
在目送那莽汉拿钱走远之际,魏春羽与他耳语道:“你方才与人说话,笑得有些吓人。”
裴怀玉微微蹙眉、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他。
魏春羽扣紧了他手指,慢吞吞道:“叫我想起去紫微山那一路上的事。”
裴怀玉故意又挂上了那副笑面,朝他意味不明地点了下头。
不会,这就,生气了吧?
魏春羽先前被他坑怕了,真有点怵他这样。
......
夜色蒙眼。
出了赌坊,那欠钱的、出头的、救出头的三人,都说要谢他们。
只是那欠钱的又得了裴怀玉些银钱,立时心不在焉地千恩万谢过告辞了,也不知是真要拿去救急,还是又将卖惨中的难关抛诸脑后,一心向赌去了。
余下的张雨生与云规,格外想与他二人结识,几番邀请,便将他们都请到了馋食居的雅间。
众人谈到谋生之计时,云规夹菜的手一顿,微微摇头叹出口气:“我从前做些字画生意,近几年不景气,幸得贵人接济。不瞒诸位说,我如今几乎改了行,在贵人手下做工,拿些奉钱勉强糊口。”
魏春羽倏然出声道:“是何活计?兄台瞧着不像做力气活的。”
方才在赌坊中,魏春羽冷面臭脸的模样叫云规有些发怵,他嘴里磕巴了一下:“是、是,我如今在育婴堂做事,平日里安排采买的事便是由我负责的。”
果然是他。
魏春羽与裴怀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冷了面孔。
如若那“两脚羊”的对话不是玩笑,平日里与云规接触最多、最可能被当作“羊”的,就是育婴堂中的婴童!
“原是这样。”魏春羽将空了的酒杯贴着指腹翻旋,他眉心一动,紧接着的话叫张雨生也坐立难安起来,“那这位兄台呢?是有什么活计定在了九日之后。”
张雨生白日里本就吃多了酒,这会儿也晕乎乎的,被那两道寒芒似的目光射了刺过来,什么搪塞的话也凑不出口了,竟伸手就去扯云规的袖子,待被云规瞪了一眼,才回神:“啊、啊,我是个打鱼的。有时候有大单子,要办宴席,都会提前一月半月同我定好。”
魏春羽笑了笑:“二位能相熟,也真是有缘。”
见他露出了交好之意,云规也弯了弯嘴唇:“是啊,正如今日与二位贵人相识,也是巧合缘分。我云某,喜好广结善友,要是以后二位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某一定竭力而为。”
众人碰了杯。
“这馋食居的酥山和糖酪樱桃做得极妥当,大家都尝尝!”
......
出了馋食居,魏春羽与裴怀玉步行回府。
风有些大,他们挨得也近。
“在想什么?”
魏春羽正敛眉忧思,被他突然出声惊得趔趄,绊倒前又被人扶稳了肩膀,他眨眼抬头,正巧看见裴怀玉身后的月光流洒下来,像姚春华待他走过的幻象场景。
只是他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幻象。
风将他三分醉意吹开,散成五分,被眼前人温和得近乎纵容的眼神包裹着,那份迷乱的冲动就敢借着夜色生长到七分。
“忘了。”
魏春羽冲他笑得有点傻。
大约从根基被“上穷碧落”毁去大半,从听闻大青观噩耗又无从报仇,从被小卒统发的长枪磨出厚茧前的某一刻,他就不这么笑了。
没有发笑的理由,也没有瞧他笑的人。
裴怀玉被他笑得心里一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冰凉柔软,竟然一点儿也不扎手,不像他这个人。
在裴怀玉自觉安抚好了他,要收手时,又被魏春羽按住了。
“玉铮。”
“嗯。”
魏春羽已经同裴怀玉一样高了,他顿了两秒,也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别扭,便若无其事地将裴怀玉的手捏住拿了下来:“我想回一趟大青观。”
“你能陪我吗,小师叔?”
“你还在当差。”
“等吴玉瀣的事了了我就辞了它。”
“辞了它去哪,你不可能一辈子守着那个观。”
魏春羽不由和他较起劲:“怎么不可能!”随即又在沉默中败下阵来,“虽然我的确没这么想。我只是还欠姚春华一个回答,我想回去告诉他。还有欠善渊善时的果脯......等一切了了,我想随处看看,或许去山少些的地方,一眼就能看遍所有的景观。”
明明他才二十六岁,但他已经觉得很累,仿佛一辈子要经历的跌宕已经全来齐了,他希望把一切安顿好,逃到一个只留他自己的山洞里,无得也无失地数着草木的生命。
朝堂太远太高,人也太吵太杂,魏春羽不喜欢。
他心里想问,眼前的这个人愿不愿意同往。
但却作不经意问他:“你呢,你会去哪?”
会离开吗,还是——
魏春羽确信眼前人闻得到自己的酒气,又见他神色和缓,也就壮着几分胆子喊他:“洲君。”
裴怀玉微微放空的目光骤然一凝,但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沉默的归途中,裴怀玉脚步一慢,落后半步,挡住了呼啸的风。
后来几天,魏春羽仍然到长春东街去,裴怀玉有时也同行。
原本魏春羽还担心是不是神魂不稳、移舍出了岔子,但后来撞见从他院子里出来的了远,魏春羽就不去院门口等他了。
那和尚眉眼清越,目光平和悠远,站在房檐下朝他微微点头,然后撑开竹伞,稳步踏入泥泞的水涡。
“了远。法师。”
了远驻足雨中,转过半个身:“魏大人。是有什么想问的?”
雨丝割裂他们之间的世界,魏春羽突然笑了笑,妄图压下心底杂乱的怀疑,最后也只是说:“想谢过法师敬远寺的药囊。”
雨幕拉长,将前尘往事湮灭其中。
人与人最漫长的分别,就是你早就有所察觉,又无法插手,唯恐加快、唯恐弄砸。最后只能用目光一遍遍练过送别,到时候真的来临时,或许自己也觉得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