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宜嫁娶、祭祀、祈福......百无禁忌。”
天热,往来行人皆戴暑具,埋首匆匆。唯有一人久立山前,岿然不动。
“阿母,那人打扮得好奇怪......”
母亲握牢了孩童的手,低声道:“不奇怪,那是丧服。”
“我知道!隔壁婶婶的儿子从军死了,她也穿了丧服。但是阿母,他怎么不抓紧去祭拜,干站着呀?”
母亲应付了句“是在等人吧”,旋即边拉着小孩走远边道:“那是别人的事,你管他作甚,夫子的功课你做好了么......”
人声渐远,浑然一身白如鸽的青年缓缓举头,对上紫微山巅的灼光时轻轻眯了眼,将思绪隐于长睫后,少顷轻轻摆了摆头,仿佛驱逐了一个想法,才抬足朝上走去。
他在汤宅中伤了根基,又多年不曾修习,走到湿滑处,也无法夹出张符法,朝上一抛,教那衣袍随心念一转,消失在原地了。
青年垂眼看了会浸湿的衣角,低声道:“这样多难走的路。”从前一挥手能到的路,如今却要日夜兼程、满身泥泞才能抵达。也难怪人人对术法趋之若鹜。
满目青翠里,有两个墓碑。
一个上头是“江鹤”,还有一个则没有刻字,若不是一面灰白石碑板正地矗立,简直要叫人疑心那不过是孩童随意隆的土堆。
而碑前却已有一人,草草盘了半边腿,垂首等着人。
只是惬意不久,被截挡住的日光空出一片阴凉,叫那人只得装作惊诧道:“阿魏,你来啦?”
来人直着膝盖,沉默地垂眼俯视他,那只黑重的影子将他黏附住,终于教他觉察到一丝危机。
于是他站了起来,拍了拍魏春羽的肩膀,就像从前那样:“三年不见,你也没什么要问我的?”
泡在黄沙血海几年,过去的少年又拔高了几寸,面上的佻达、天真、快意也早如蝉脱壳般洗去了,只余下了近乎死板的坚毅。
魏春羽心里想,他是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的?仿佛一点看不见自己三年间沉积的忧虑与憔悴。
他想问裴怀玉,他的病,师门的事,他们之间的事。
可是看着眼前人轻微抽动着的薄薄的眼皮、缺乏血色的嘴唇、苍白而瘦削的下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怪不了他、恨不了他,想念、同情、依赖与爱又都说不出口,于是像一团湿抹布那样堵在他喉口,难受地叫人反胃作呕。
“什么都想问,行不行?”
裴怀玉微微一怔,温和道:“那等一等,我先问问。”
“这儿怎么多了个碑?是你立给谁的?”裴怀玉指向无字碑时,抖了抖指间黄泥。
烦人的风撩起魏春羽的鬓发,还不知死活地将他的衣角拉扯到裴怀玉身上,他听见自己干巴巴道——
“三年,我以为你死了。”
裴怀玉微微歪过头看他,才发现眼前人已经同自己一般高了:“那现在看到我,你高兴么?”
两个对峙的碑,看着他们两个对面的人,真是奇异的场面。
“当年,”魏春羽避开他的玩笑话,问,“大青观的事,所有人真的都......没了?”
裴怀玉眨了下眼,似乎有一句真正想说的话自眼睫间漏出去了:“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知道我重来了一次,还是放任他们遭难。”
魏春羽捉住他的袖子,目光一点点上抬,直至与他对视:“玉铮,别说反话。我记得的,在下山的路上,你给师父、清一师叔、善渊善时、甚至是借住的善信,都买了礼物。”
“别说了。”
“后来你还找过吴玉瀣,但是被重伤了,是也不是?”
“阿魏,”裴怀玉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给我留些体面吧。”
天凉了,竹林中又起了风。
魏春羽抬手掐住一片瘪叶,说:“你被重伤了,无论是汤家的解毒秘宝,还是你的献舍人,都无法力挽狂澜了。所以你迫不得已,找回我这儿来了,是也不是?”
“那阿魏,”裴怀玉神色未变,甚至带着鼓励意味地微微笑着,“你愿意帮我吗?”
脚下的浮土被魏春羽使力碾了碾,表面顿时细碎。
那个已经不常笑的副将终于抬了头:“好。”
他对上裴怀玉微微错愕的神色,从容道:“我无牵无挂,给你。只是,你要和我回去,我还有些最后的事要做。”
裴怀玉被他直率的眼神看得一愣,继而眉眼一展,登时恍然,笑得不能再真心:“你有事,我自然是陪你去的。”
直到后来,裴怀玉被他绑了手脚,吞没于口齿间,才知道这小子骗他。
带着人下了紫微山,魏春羽跟着郎将军奉旨面圣。
郎将军叫郎隽山,因在军中巡视时总揣着把宽大的鳝头鱼刀,又被人称“刀将军”。刀将军很赏识魏春羽,最初只是因他力大勇猛多看几眼,后来则是偶然听见魏春羽与其他士兵交谈,屡出妙计,郎隽山大为惊喜,将他军中品级一提再提,还在回禀的军书上记了他一功。
大业朝中,原先武将中,裴鸿势重。圣上忌惮,有意提拔一批亲近的武官与之抗衡,郎隽山便是其中之一。这次打了胜仗,皇帝更是褒奖有加,连带着魏春羽等一干军官,也得了赏赐。
郎隽山得封四品忠武将军,魏春羽被封了七品武功郎兼校尉。此外更有些财物宝物等御赐之物,受赏后,圣上又命内侍引他们在宫中观赏。
郎隽山去轮值侍卫那探望旧友了,魏春羽便与他分头,转头进了御花园,便叫内侍不必再跟,只在来时入口等候便好。
长叶高树下,一只抵着坚实树干的手随着喘息收紧,走近便见着那上头汗涔涔的,又有青筋随苦闷声凸显扭转。
孱姝就是这时撞见魏春羽了的:“大人,您不要紧罢?”
湿漉漉的残花被来人踩过,斜斜递过来的一只帕子,被一条干瘦的小臂托着,魏春羽顿了顿,抬眼便撞见一张男作女妆的美人面。
实在是古怪的装束,厚重的脂粉垒成一张假面皮,僵硬的媚色叫人看不清他神情,更不见他本来面目。但他身形高大,音色与喉结难以掩盖,即便装束举止都肖似女娇娥,也无人真的轻信。
魏春羽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慢半拍道:“我无事,你认得我?”
那男子指了指宫墙:“不认得,但我认得这里是何处。你装束不像太监,又不是总来殴打我的熟面孔的主子,那想必就是不常进宫的大人了。”
魏春羽道:“他们为何打你?”
孱姝侧过面来,露出另一半脸上模糊的瘀肿,笑得浑不在意:“我生来便是这样个命。生母是秽乱宫廷的绣娘,生父是不做担当的内侍。幸而浣衣的宫女看我可怜,偷偷把我塞在暗橱里养大。”
“哦?那你这样跑出来,不怕牵连了那个宫女?”
孱姝捋了捋发丝,仍旧将脸侧过去,只将姣好的那边朝向他:“她在落花前病死了。我去求了发现我的太监,同他们做那腌臜事,但这回我没能及时将药带回来。”
魏春羽咽下了贴身备着的丹药,气终于喘匀了,才顾得上抬眼瞧他:“你将这些告诉我,想做什么?”
“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只是如果有可能......我想替她去宫外看一眼。”
“我们非亲非故,本官做什么自揽麻烦。”
孱姝朝四周望了望,自怀中掏出个匣子:“这是我的全部了,还请大人可怜可怜。”
魏春羽心道,这人这样奇怪,莫不是有疯病不成?况且即便他所说都是真的,自己又怎会为着一点钱财或是一张色相面皮,冒险待他出宫呢?
只是他随意一瞥,从那半开的匣口望进去——
“......双生不祥,故托......投入西边宫角暗河中......信物......”
其上歪斜血字触目惊心。
寥寥字眼,一方软帕,却覆盖了一则宫中秘闻。
那下头还垫着些高矮不平的东西,约莫是些金银细软。
待魏春羽要捏出细看,那人却把盖子“啪”地一合:“看来,我赌对了,大人很感兴趣?”
“这是何人给你的?”
“大人,我恐怕要出宫了才能想起来。”
魏春羽冷着面孔,瞥他一眼:“的确是一桩好买卖。”
“再过三刻钟,我会从神武门出去。”
孱姝道:“何必三刻后,还请大人就在此等我片刻。”他将老旧字帕撕成两半,生怕他反悔似的。
一刻后,花园口的内侍看到那位年轻有为的校尉,被另一个面生的小黄门引着出来了。
那校尉朝他挥了挥手:“你去别处忙吧,他带我随处看看便好。”
直到上了校尉随从的车,那已经在路中途脱去太监装束的人,才抬起了垂着的头。
一路上马车骨碌碌行驶,校尉住所只远远露出个外廓,那门口便见有人等着。
又近了,才看清原是嫪春厌。
“大人,您嘱咐安顿的人,都办好了。”
魏春羽朝她略点一回头,引她一同望向后边跟的车厢:“先不说这个,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拜托你去察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