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羽一时无言,拍了拍那只长角的乌龟:“你要不改名叫‘别疯’吧,毕竟这里的皇帝已经疯了。”
郑常慧在他身侧冷笑一声:“赏脸与你同游,还不知好歹、口出无状的东西。”
他一向看魏春羽这张脸不爽,又因他几次冒犯裴怀玉心中怒焰暴涨,但一颗忠心叫他不能越俎代庖,只能将牙口磨得锋利些,好叫那些冷嘲热讽咬死他。
三人吵吵嚷嚷过了河,见着了近村的市集。
市集不大,几人晃过些叫卖的小摊,寻着处铸器坊。
里头狭长似廊,贴墙陈列着三层兵器,寒光照人,令人不由裹紧衣裳、搓上一搓战栗的臂膀。
见铺内一时无人,裴怀玉顾自朝里走去,未走过一半兵器架,最里头的小门便开了。
一风雅俊秀的小儿郎又惊又喜地望向来人:“洲君,你来了!”
然凉风一呛,那青年便一连串地咳起来,再抬头时眼角竟有泪光。
那里头打铁声一顿,旋即一条健壮的独臂汉子也随之而出,一面拍着病弱青年,一面朝裴怀玉问了声好。
那两个看店的青年,虽体形相差颇多,但五官相似,尤其一双大眼瞳子圆亮非常,似呆拙的猫。
魏春羽落后裴郑二人一截,慢吞吞系好了马,才踏进店铺。
他头戴幂篱,白色的长纱遮实了他的面容。
市集人多,见魏春羽知道轻重,郑常慧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找不到由头也要嘲讽他似的。
魏春羽却没空理会他,他挨着裴怀玉悄声道:“赵清晏?杜欢?”
裴怀玉瞥他一眼:“认得?”
捏着裴怀玉袖子的手收了回去,魏春羽语气平平道:“在这里他们自然不认得我。”
他们说话间,赵清晏难掩好奇地打量着生面孔,朝他善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个真诚自由得有些野蛮的笑:“不知这位是?”
魏春羽眨了眼睛,答得飞快:“裴春羽。”
不必说裴怀玉诧异地横来一眼,便是魏春羽自己,心里也拧巴地卷起些暗潮。分明在石室里被冠以裴姓时,他还是满腔屈居人下的憋懑,如今却顺畅无比地念了出来。
虽然他不喜魏姓带给自己的一切,但还有那样多的姓能用——随他姓阿猫还是阿狗,怎么也比姓裴来得清白些。
魏春羽垂眼,按捺住错杂的心绪。
纵然裴怀玉来历成迷,诓他骗他,但魏春羽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正是知道裴怀玉的有所图,自己才能安心站在他的姓氏后边。
他就是毫无缘由地确信,那个自敬远寺就贴在自己身边的身影,不会那么快将刀锋剑刃朝向他。
这样无知无觉腐蚀了他骨肉的蠢念头,教魏春羽仗着裴怀玉“不在”,竟生出了从一个称谓上寻求倚靠的渴求。
——“好名字!”
赵清晏下意识夸了句,却听一旁的杜欢跟紧了问他:“好在哪?”
“自然是听起来就暖和,毕竟春天的春,羽毛的羽,你说是不——郑兄?”赵清晏脸微微涨红了,朴实憨厚之气更胜。
正醉心于抚摸盘龙棍的郑常慧被喊了名,惊得收了手,又回神应和他:“自然是好,人的名字没有不好的。正如清晏兄和杜欢阿弟一样,海清河晏和欢欢喜喜,都很好。”
魏春羽作认人状,一一见了礼。
赵清晏怕他拘束,刚巧解下了缠在腕上的旧布条,便用大掌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不必同我们客气,魏兄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兄弟俩的朋友。”
不等魏春羽作答,他便又道:“只是不知春羽小兄弟同秦烛间是什么关系?”
魏春羽微微蹙眉,朝着裴怀玉满眼疑惑:“怎么突然提起秦烛了?”
那柄被郑常慧揪着红穗的盘龙棍,猛然被松开的力道“嘣”地磕回了架子上,引得漆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郑常慧幽幽朝问声处飘去一眼——“你不知道还跟来?今日本就要去祭拜秦烛的。”
祭拜?
魏春羽怔怔听着,好不容易才理解了那只言片语的意思:“他,是如何去世的?”
问话一出,众人皆看向了裴怀玉,仿佛顾虑着什么。
那众目所瞩之人眨眼回神,缓缓道:“六年前,有个歹人骗秦烛来救我,将他杀害了。但他早也被我剁成肉糜了。”
不过只言片语,愈到后头却愈艰涩。
一行人眉目皆有哀色,众人心中哀寂,听得赵清晏轻声叹道:“秦叔是多好的人啊!我和小欢也受过他照拂......那盘店的七十两银子我们还没还他呢。”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和松针一样的雨,水雾薄白,引得思绪也恍惚着飘远了。
不知是谁说了句“走罢”,众人便动了身。
只在拉上门的前一刻,一只手截住了赵清晏的动作——
“赵兄,那根盘龙棍看着威武神气,我想将他买下来。”
“洲君想要,何必说‘买’?我们承了你与秦叔那样多恩情,便是将整个架子百八十件兵器都予了你,也是无不可的!”赵清晏故作诧异地看向裴怀玉,当下便跻身入里,将棍子取了来。
那棍子上挂着两只大红穗子,同过年的灯笼须一样,大气、喜庆。
裴怀玉谢过了,接过来转了一圈,朝看直了眼的郑常慧催道:“先生怎么不谢谢赵兄与欢阿弟?”
郑常慧愣了愣,睁大了眼,巴巴出声:“陛......公子——多谢公子,多谢赵兄、欢阿弟!郑某不胜感激!”
那结实润泽的盘龙棍被裴怀玉轻轻一抛,下一刻便叫郑常慧紧紧抓住、握紧了。
杜欢笑道:“郑兄客气,晓得你身子骨不宜耍重器,这杖子给你带着再好不过了。往后哥哥与我再有轻巧好耍的物件,还给你留着。”
帘子落下来了,五人便寻秦叔而去。
此处是清明冷雨,满心哀切、上故人坟。宫里头却是暗度陈仓,一直条黑金两色的光交缠着冲上云霄。
半边鬼面的巫女眉头舒展,覆手于院中磐石上,任由那滚烫鲜血没入石面。在金光大盛时,她如僵蚕作最后的弹跳,猛地呕咳一声。那张自她怀中飞出的“恩契”也没入金光、寸寸消融......
未烬的契纸上留着行字——“吾解巫柳毒,尔助幻境无”。
金光化火,那火舌很快将一切都吞食尽了。
献祭了巫女寿元的法子,用起来就是快。
幻境的边缘震颤,隐隐有万马踏蹄之声贴近。
眼前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一声咬牙切齿的咒骂残留在魏春羽耳中。
是那人颤抖的手扶上他面庞,低声用祈求的语调念着:“骗子。”
......
“一七、二七长尾蝎,三七、四七酒蜈蚣......”
絮絮叨叨有如蚊蝇,缠扰耳边。
“谁......”魏春羽嗫嚅出声,字刚吐出,脑仁就如要被槌子捅出头外一般痛。
那蚊蝇愈发沉浸,念白中甚至勾上了唱腔——“五七、六七海螵蛸,小锅难容上跺刀呀......”
头愈发胀痛了。
魏春羽忍无可忍,但发语的怒气却被病气冲散了,反倒露出几分声厉色茬来:“嫪春厌!”
喋喋的人息声,惊讶揭了帘子探头:“唷,你醒啦?我还当你要睡回大夜城呢。”
大夜城?
他终于出菩提世界了?也同那个比裴怀玉多了太多活人气的君王再不相见了么......
幻境中的陵墓还残留在眼前,但辘辘的车轮昭示着他新的处境。
披散的发丝掩住他视线一角,随车厢晃动擦过他眼角,魏春羽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杂乱的尊容。
“你我为何在这,裴怀玉呢?”他回神摸向肘后暗袋,却摸了个空,他怔怔眨了眨眼:“我贴身东西又去哪了?”
“东西?”嫪春厌覆着大半张脸的青铜面具,她言语间的讽意却半点未削,“你人还能全乎地在这儿就不错了!”
魏春羽尚惊诧时,那嫪春厌已炮弹似的射出了一串话:“我倒是不知,你同那姓裴的胆子都不是一般的大。乔天妒的阴邪法子你们是说用就用,那过去的菩提小世界也是说进就进,是真当自己有九条命,里头死了出来照样活?”
挨了通骂,那股受困梦境里似的束缚感又捂了回他的口鼻,而他面上却反作轻蔑,浑不在意道:“那术法委实有趣,冒些风险也算不得什么。”
嫪春厌被他噎得干瞪眼,半晌啐他一口:“要不是那姓裴的以我恩师作要挟,我才不折损寿元救你出来!干脆随你去那几重菩提境,被它吸干了血作蠢鬼去!还有那汤磬舟,得知自己真正的女儿早病死了,痛哭流涕的,还是我安慰住的。”
“他如何知道,你恩师是柳巫?”
嫪春厌没好气道:“你和姓裴的都好眼力。我不过是出门回来鞋上沾泥,就被裴怀玉看穿了,使唤我更加不客气!”
谁晓得柳巫居处的泥有特异的颜色气味,而碰巧这二人感官又出奇敏锐。
“我没见过生母,是她给我捡回去的。从小柳巫就嫌我笨,教了我使蛊,立刻就把我赶出去历练。虽然我没用,历练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但我还是感谢她,我的立身之本都要谢她。后来我受了伤,扮作乞丐时被吴家捡了回去,当药人。”嫪春厌顿了顿,很骄傲地扬起声音道,“五十一个小孩,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生母在世时也不喜我,我也是旁人带大的,嫪姑娘,你......”魏春羽沉默半晌,干巴巴道:“很坚强也很厉害。”
嫪春厌笑:“你讲话比裴怀玉好听多了。”
夹杂着土虫腐败气味的风窜人鼻腔,叫魏春羽捂唇咳嗽起来:“咳咳......那他现在人呢?”
“你不知道?你们一起进的幻境,你反倒来问我?”
“我后来掉进了二重菩提境,和他失散了。”
嫪春厌疑惑地“哦”了声:“一起布阵的人,绝对不会失散在‘上穷碧落’里。看来,是他不愿意告诉你,或者,他身体撑不住,被困在某个人物里了。怎么样,和我说说,你觉得究竟是哪种?”
魏春羽抿了抿唇,充耳不闻,撑起身子就要去掀车帘,动作间磕撞发出“咚的”一声也顾不得。
但帘布以外,却只有一匹温顺的马儿,赶车的地儿空无一人。
“我们在去哪?”
嫪春厌“嗳”了声:“做甚么这样急......我们是在往东边去,裴怀玉给你准备了住处。”
车帘外,拿来印山峦的黛色深深浅浅,连绵一片,却已有渐远之势。
“东边?为什么不是回大青观?”
嫪春厌烦躁地扇了扇袖子,蹙眉道:“早说了你是个麻烦精,我不乐意送,要不是姓裴的......谁爱来挨你问!我救你一命,倒似个要你逼供的犯人似的?”
“好了好了,我就和你说实话吧。姓裴的还不让我说呢,大青观遭了人寻仇......”嫪春厌说到一半,魏春羽已经呼吸粗重、既惊且痛,她不得不停下来按住他,仿佛不这样做她就会血脉偾张而暴毙,“你也别太难过,木已成舟,你还活着,就好好把师门传下去。”
魏春羽忍了几息,蹦出两个字:“掉、头!”
嫪春厌道:“裴怀玉不让你去,就是怕寻仇的找到你,你先......”
“我再说一遍,掉头!”
“你冷静点!你难道还不清楚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吗?崔阿妹给你下的毒虫和‘上穷碧落’的布阵差点害死你!你现在别说术法了,一年半载连跑起来都费劲,就别去添乱了。”
“添乱”二字一出,魏春羽浑身都泄了劲,他跌回角落,咬牙切齿地问:“仇家是谁?”
“金陵吴家,家主吴玉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