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烛撞见过一回,他怔了怔,不得已用身体将她拘在角落。
她状似癫狂。
秦烛也红了眼眶:“你身子弱,孩子没了你的命也保不住。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才逃出来,你不要折磨自己。”
凌乱的头发似水草般趴黏在江鹤苍白的面孔上,她歪着头,神志异常地露出个恍惚的笑:“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分明错的只魏狗一人,但我感到我也是要去赎罪的。”
在最先进入这段时间前,魏春羽担心他喊了十九年的父亲并非生父,但现在他看着江鹤发狂后脱力的惨状,只痛恨事情的真相。
他宁肯他是郑濯春与江鹤的孩子。
他宁肯他是那个小女孩。
魏春羽伸出半透明的手,抚过那张苦厄也没能将之磨损的年轻面容。
江鹤眼睫一抖,一大滴眼泪就砸下来,将魏春羽的手也砸得一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自己的孩子没保住,反倒给那魏狗养着胎。”
虽然知道江鹤看不着自己,但魏春羽还是无措地收回了手。
他凑得很近,于是听到江鹤闭着眼仰头、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将咽喉暴露时,藏在呜咽中的细碎音节:“我的含玉啊......谁来赔我的小含玉......”
魏春羽第一次在场景中背过身去。
后来幻境中,时间飞逝,江鹤生下了他。
魏春羽内心迷乱,呆怔地瞧着过去的竹蝴蝶、山楂糕、庭中树。
直到大雪天他被江鹤拥入怀中。
他浑身痉挛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个怀抱:“假的。”
满心愧疚,不敢贪恋。
于是幻境轻而易举地碎裂。
而幻境的主人义无反顾地转身没入风雪。
他走向落着细雨的庭院,又走出那只小破宅子。
街上的细柳混着雨水斜斜切到人面上,魏春羽没有实体,自然淋不到。
但他好像和雨丝融为一体了。于是他的灵魂,感到彻骨的冷。
他忽然想起路途中同裴怀玉去的那个市集。
记起那碗氤氲的馄饨,连坐于咫尺之间的对面的人都模糊了。仿佛是一场因为太温柔太真切而永远不会被打破的梦。
那时也下雨。
他闭上眼,希望在睁开前有一个声音会叫住他,用一种平和而庄重的口气喊他一声“阿魏”。而后他睁眼,裴怀玉便在眼前。
魏春羽想,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不计较裴怀玉的语焉不详,不计较他害自己行差踏错、身陷囹圄。毕竟裴怀玉也救过他,毕竟裴怀玉是唯一一个没想害死他、恨过他、也没被他害过的人。
就连秦烛,想来也是怨恨自己的罢?那只叫濯濯的鸟,那些掩盖在疲惫神色下复杂的神情......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江鹤唯一的血脉了,而江鹤是他挚友的爱人,所以他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替自己操心。而魏春羽自己,还屡次恬不知耻地叨扰他。
但这样的解释真的说得通吗?魏祯害死了郑濯春,秦烛为什么没有因此迁怒自己,将自己在幼时掐死泄愤?分明这样的逻辑更说得通些。
但此刻的魏春羽已经没有心力去想。
风雪更大了。
魏春羽想回到那个馄饨摊,让那个药囊子安安静静地听自己说话——或是去春风楼把裴怀玉灌醉了,对着昏睡过去的他翻来倒去地说些牙酸话、小孩子脾气话,也不用担心被嫌烦人。
或者魏春羽只想听他再喊喊自己的名字。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了。
他是一场罪行的铁证,是一处愈成长愈惨痛的伤疤。
他没有家——只有罪魁魏祯,同要杀他的魏蘅景、晴乐、裴荣风、谢辞病......呵,好多的人。
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原来就连“含玉”,也不是他的。
而江鹤要他来的石室,也不过就是个保郑含玉尸身不腐的邪阵。
要他的鲜血,要他的命。
从前他身体的羸弱,是因为被邪阵所系,精血神魂都供养着千里外这座洞府,供养着里头不腐的尸身。
现在他长大了,还要他自投罗网用性命来滋养这处荒地。
雨水更密了,远远近近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雾霭。
他的意识涣散在雨中。
直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混着腐臭的血腥味,窜冲着将他的嗅觉刺激醒了。
魏春羽一睁眼,便见得一张面孔杵在自己面前。
他被唬得大退一步。
耳边飘来断断续续的轻语声——
“好吓人呀!怎么就这么倒霉被捉来打扫这处——那废帝的眼睛好像还看着我呢......”
“怎么会?不是说被挖掉了么......不过不用害怕,下次到我们轮值时,应当已不在了。”
心跳如击鼓槌,大起大落。
魏春羽咽了口口水,抿着唇迫使自己的目光朝向那张瓮中的人脸。
剜眼,熏聋,割舌。
无眉无发,甚至连眼睫都被细致地拔去。
皮肤上不知涂了什么,泛着层湿漉漉的浅青色。
人彘。
这是一个人彘。但并不是普通的人彘,施刑者将其手脚砍断,手接在足上,足接在手上,正将其放在酒瓮中慢慢炮制而死。
当即,旁观者连唾液的吞咽也变得艰难。
“你们最好祈祷——孤,永无翻身之日!”
那一声幻听,如同一只舟楫,载着他破开坚硬的水面......
四肢上紧紧勒陷的力量愈发重了,魏春羽混沌的意识缓缓回笼。
他自丝线狭小的空隙里看见吴翡琼与阿青成了血肉模糊的两团,而那些丝线似乎同他格外亲近,如同品尝珍馐般一点点蚕食着——或许也因他才是献给棺中人最好的祭品。
微微转动被捆的手腕,却因为苏醒的痛觉忍不住“嘶”了声。
难道他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了么?
万念俱灰之际,一道破风之声迎着他面门砍来!
他身上的丝线被斩断了小半,失去支撑的双腿倏然坠地,如同一个失了气力的傀儡。
一滴冰凉的积水打落在他眉宇上。
他抬头,是一蓝衣青年。
那青年的衣裳是明丽的孔雀蓝,浑身十分洁净,在银丝的围剿中也显得游刃有余。
青年眉眼锋利,他朗声道:“少侠,我来救你。此处阵法乃是家师布下,本为镇压邪物只用,不想被人改了去,竟在次吸食他人性命!”
那支剑破开十数步阻碍,直直砍向棺木,在魏春羽惊呼的“不要”中,挑飞棺盖,劈散了那支白花瓣。
霎时所有的丝线都塌软下去,祭坛石阶边缘有微弱的金光微微一闪。
幸而棺中人无碍。
青年疑惑转身:“你方才说什么不要?”
“棺中那女童......要如何处置?”
魏春羽浑身都在冒血,血是温热的,连同他体核的温度也带走了。
待听到那青年答“自是寻处地妥善埋了”,他便心下一松,脱了力沉入混沌。
洞内之人沉入幻境,自觉过了数月。
但洞外连被踩折的草茎也未挺起。
实则不过三四个日夜。
在陷入的混沌中,魏春羽听见许多杂乱的声音。最清晰的是一个判官的声音,道有人为他布了献舍法阵,用大功德换他再生机缘。
“只是死局难以回转,后事如何,全凭你的悟性了。”
他挣扎着醒来,却见得一高挑女子侧坐于床边,当下大惊:“姑娘?”
那女子转过脸来,另半张面孔尽是虫蚁啃食痕迹,凹凸不平的伤疤有如长虫。
他当下更是惊疑:“嫪......你是嫪厌春?”
嫪厌春拢了拢发髻,哼笑一声:“恩人,还没醒呢?”
“若不是我,你早就见了阎王去了。”
她在居功邀赏。
“只是,作为放了血给你的功臣,我得多嘴问一句——”
“你身上的同生蛊,是连在谁身上了?那蛊虫可挑剔得很,要说血脉相似的......是你那弟弟、那裴春羽么?”
“这倒也说不通,要真是他,你怎么敢让他置身险地,反倒有余力因我三言两语带我回来的?”
“又或者,”嫪厌春俯身凑近他,注视着他怔愣的模样,“你是怎么确定,他不会死的?”
但在她语气愈加强势的逼问里,魏春羽抬眼投去一眼,眼神茫然困惑,但配着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冰得嫪厌春收了笑,抽身坐远了些。
却不料那青年在她有些畏缩的目光中,用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向自己:“我?裴怀玉?”
嫪厌春也懵了:“傻了?我的血给你药傻了?不能吧?你要砸我杏林谷牌匾?”
坏了,那该死的幻境一醒,给他扔到裴怀玉的壳子里了!
那裴怀玉呢?他又在哪儿?
当下,魏春羽只能强自镇定道:“逗你玩呢。同生蛊它,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如你所愿咯......”嫪厌春眨了眨眼,将手放上他额头,喃喃道:“是伤寒了。现在病糊涂了,也正常。”
“我本来还想跟着你混口饭吃,你别真成傻子了。”见青年真的满眼迷茫,嫪厌春语气和坐姿都放松下来,松了口气又提起口气。
一道亮光斜射在魏春羽面庞上,他躲也没躲,摆出副幽深沉静的神色来,又缓声道——
“要跟着我?”
“那先说说蛊虫的事。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信你?”
嫪厌春有些被他唬住,嘴里磕巴了一下:“你弟......你担心蛊虫,还不如担心你弟。”
“什么意思?”
“反正这蛊虫种了小半年,距离成熟还有些日子。它现在只能靠你们二人的血脉、经历与情感联结为生,联结越强,它成熟和稳定德越好。但要是你弟没了,”嫪春厌的手指“咻”地一下飞指向窗外,“哈,你立刻、同时、马上就也没了——毕竟,到那时候,虫子就只能吃你了。更别提让你活到换魂那天了。”
青年颤颤巍巍道:“你是说,我在他身上也种了一只?”
“你种的,你问我?”
“那他怎么没感觉?”
“母蛊还没成熟,子蛊哪来的反应?”
嫪春厌心道,这裴怀玉心也是真狠。自己没几年好活就要换亲弟弟命数,虽说最初的几日未必不能一体双生,但蛊主的魂魄最后会慢慢吞噬掉被寄生者的灵魂,很快,那倒霉的纯情小弟弟就要无声无息地死了。
还得亲眼目睹一出“偷梁换柱”“鸠占鹊巢”。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裴怀玉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能撑到蛊虫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