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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落拓寺红颜栽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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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银盏的手指泛白,他抬手送饮,才察觉自己唇齿打颤。

杯盏上变黑的唇脂残痕,也受了一回他目光的诘问。

魏春羽朝窗门勾了勾手,那只小斑鴗就纡尊降贵地落在他跟前,因着没有受到惯常的一通搓揉,而困惑地同他对视。

“濯濯,要是我是你就好了。”

“我分明已经够扶不上墙了,怎么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不像你,什么都不用做,”他轻轻梳了梳濯濯的毛,“就有人护着你。”

“秦叔说再救我两次,那明年春天,你大概是啄不开这扇窗了。”不知怎的,被刺客与毒胭脂消磨了生趣的小公子,忽然自一只鸟的眼睛里得到了慰藉,“濯濯,你也不要觉得我惨,至少死前,我还是锦绣花团里的魏二公子。”

他抿起唇,竟还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

转身抽了纸条,魏春羽写道:“上回一别,竟有半月了,秦叔好硬的心,不想我、只叫只鸟儿来望我。”

“秦叔风姿绰约、英姿潇洒,只是上回身形清减了,平日要让濯濯好好报饭点呀,不然叫含玉如何安心?”

一箩筐空话说过瘾了,魏春羽才咬着笔杆字斟句酌,请秦烛查一查楼里的晴乐,或许是个给天阁或者魏蘅景卖命的。

思前想后,又补了句“若是晴乐清白,还请秦叔为她换一批胭脂与身边人。”末了又翻出桌屉,精巧细选了个昂贵却重拙的金镶玉佩,吊在纸卷上,一并绑给了濯濯。

重得濯濯一个起飞不稳,栽到果皮篓子里,回神后气得朝他叽喳大骂。

魏春羽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吓到了门外换值来的小厮。

......

战火未起,争权不急,权贵的俾倪姿态也在温和春意里不那么刺眼了。

但有时个人的命运和时代并不同频。

某个晨间,连商贾小摊都未摆好时,一丫鬟击鼓鸣冤,只道那魏二公子竟调戏自家小姐,后又强迫小姐与之私会,逼得小姐吞毒自尽。

樵夫、鱼贩,还有卖糕点的小娘都凑过来看,听了一回原委,就啧啧惋惜而去,预备着边忙自己的生计边将这消息嚼成谈资吐出去。来来往往组成了一面流动的人墙,正巧有十来个书生路过,便也去听了个热闹。

“我家小姐早订了亲!偏偏那登徒子几次三番不长眼地黏上来,又仗势欺人,说要小姐没名没分地跟了他,小姐被逼得又是绝食又是投井,连眼睛也哭坏了!”

“偏小姐原定的姑爷爱重小姐,一直安慰小姐,不料却被那魏家家徒套了麻袋一顿痛打!大业城脚下,青天百日的,竟有这样无法无天的荒唐事!”

“小姐从前还和未来姑爷约好了,要在花朝节一同栽花去,这下被那姓魏的搅和得连门也不敢出了!谁料他还不善罢甘休,竟......竟假冒未来姑爷,将小姐掳走!又以家中权势作要挟,对小姐百般欺辱,竟生生逼得小姐跳下护城江,如今连尸骨也寻不着......小姐!你死得惨哪——”

丫鬟已经哭肿了眼睛,声音也嘶哑粗嘎,闻者无不心中戚戚然,只恨那魏二公子迫害佳偶、恃父行凶!委实可恨!

里头的官老爷将丫鬟请了进去,但外头的几个书生竟自发宣传了起来,一个个慷慨激昂,仿佛亲眼所见事情真实的惨相,又因着家世多清贫,心里不禁更多恨仗势者几分。直到衙门里头的差役出来赶人,教他们不要喧闹,他们才又收尾似的喊了几声,朝一处去了。

因着受过魏家的照拂,那官老爷急急请人知会魏尚书魏祯去了。

“逆子!你真是昏了头了!平日里你放肆玩乐、不务正业,我与你母亲不曾苛责你。谁料却叫你无法无天,捅了个人尽皆知的篓子?”魏祯怒急攻心,也顾不得魏春羽尚在病中,一把就将他扯下床,诘问道,“我好好再问你一次——你可曾逼迫那季家小姐?”

魏春羽拼凑了事情原委,病容更添苍白,只惊得干巴巴道:“不曾——什么季小姐,我要从哪里认得她去——”

“那刻着你‘魏二’两个大字的玉佩,怎会在她那!”

“小子不知——自从敬远寺回来,那玉佩便丢了,我怕父亲母亲责怪,才一直瞒着。”魏春羽脑子里嗡嗡的,平日里他再爱玩乐,也讲个你情我愿的道理,再者他容色艳丽,何至于落得一个逼迫良家的下场?再者他从未见过那季家小姐,一时也不解其中关窍,纵他风流,风流之人也并非只他一人,怎的偏就挑了他抹黑。

见父亲冷哼了一声不语,魏春羽又诉苦道:“况且平日里我自有晴乐姐姐一干姊妹陪着,我又何苦去招惹季家的什么小姐?我也知道她同那裴家的门客定了婚,怎敢去招惹?”

魏祯心中稍定,朝苦着脸垂泪的夫人道了声“别哭了”,而后又微带怒容地踹了脚儿子的肩头:“你平日里行事轻浮,就是个活靶子。这事不在于你做没做那么简单,这是那些心思不正的,要拿儿子开刀,给老子找不痛快呢!”

说着便风风火火拖着儿子,随差役往衙门去了。

那官员姓陈,名清正,位居三品京兆尹,做官前曾是魏祯府上门客的学生,也曾多受魏祯照拂,心内感激,待问了那状告魏家公子的丫鬟后,仅见那一玉佩作物证,更无其他人证。且那丫鬟一是自发来的,不曾由季家主事领来,像是未曾通气似的,二是当街喊冤,若说是护主心切,也少见如此不顾主子名节的方式。陈清正一时也觉蹊跷,便唤来那魏尚书与魏春羽,作个询问。

却说那差役刚将魏家人引到,便有那户部尚书追着自家公子打的场景。

魏祯怒道:“逆子!教你平日不务正业!这风流名头竟都路人皆知,便是你不曾做过,现下又有何人信你——”

“父亲!大人!我当真不曾见过季家小姐!”

二人鸡飞狗跳,陈清正本要出声,却在见了魏二面容时改了主意,也挥退了要拉开二人的差役。

魏祯见儿子敢躲,更是怒得要更下狠手,却听那指认的丫鬟哀哀哭道:“陈大人——请您为小姐做主、为大业正法度啊!正是这登徒子,逼死我家小姐!”

陈清正压低眉宇,虎目圆睁:“你可认清了,这便是害你家小姐丧命的奸人?”

那丫鬟被他的眼神唬得一抖,心中又急又怕,只埋首抽噎道:“那魏二有一胎记,星芒样式的,在耳后,鲜红色。我从前见到过,心中忿恨,故而记得十分牢,绝不会错!还请大人将这登徒子捉拿归案,以安我家小姐冤魂哪!”

“当真?”陈清正问道,眼神令她发毛。

但念起主子所托,丫鬟还是抬头颤抖道:“千真万确!”

正此时,衙门外本就骚动的人群里,忽传来一句——“那便好!”

只见一红衣少年拨开人群,径直走来。他墨发高束,身姿挺拔,剑眉星目,正是少年意气盛,一派蓬勃气。只瞧上一眼,便叫人觉着他没有坏心眼。

此刻正行礼娓娓道:“见过大人!父亲!在下魏春羽,听闻有人凭空给我泼脏水,特来自证。”

那丫鬟霎时傻了,人群也怔住了,一中年男子疑惑问道:“他是魏春羽,那原先堂上的公子,又是何人?”

魏祯已理好了衣袍的褶皱,刚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已经如假象一样消解而去。

而那假公子得了示意,拱手禀道:“大人,草民郑谷丰,两日前刚搬来大夜城,投靠亲戚。草民的哥哥在魏大人府上做事。今日听闻魏家公子遭人诟病,情急之下,粉饰身份诈了那骗子一回,还请大人宽恕。”

言罢,呈上那路引,陈清正仔细查阅后,点头道道:“不错,确是两日前入的城。”

“姑娘,你指认之人并无犯罪时间,是缘何要说谎?又是为何要牵扯到魏二公子?”

那丫鬟自魏春羽出现便知事情办不成了,她想着自己即将面对的悲惨结局——即便那诉假冤、诋毁旁人的刑罚不至于丧命,但背后主子也不会给自己个轻松的死法,她心一横,用尽气力大喊一声:“奴并未说谎!奴只是悲愤交加一时记不清了!如若不是魏二,他的玉佩又怎会在此?还行大人为我家小姐做主——”

说着便往那柱子上撞去,亏得最近的差役反应快,扯住了她,但她也已触柱昏了过去。

事后醒来,那丫鬟无论如何也不肯供出背后的人来,关押了没有几天,就服了毒,她唇边溢出的一线黑血掐断了自己的生机,也封死了探查的门道。

魏府这头,魏祯心里有七八分认定是那裴老贼搞得鬼,因着平日里二人政见不同、更有立场不同,先前也生了不少龃龉。

那裴老贼曾受三皇子恩惠,现今私下为他招兵买马,渐有风雨欲来之势、犯上作乱之心。而魏祯则是皇帝一手栽培起来的自己人,自是拥护圣意、力挺太子的,只是太子较于其他皇子,才能并不突出,兼有先天不足的病证,故而在皇帝渐老的这几年里,受到的明里暗里的挑衅愈发多了。其中最针锋相对的,就要数魏祯和裴鸿了。

念及底下人上报的——那季家小姐原的确已配给裴家的一个门客,魏祯又笃定了几分。裴家根本没想通过一趟喊冤真的对上自己,只是要给他找点不痛快,要让不明真相的百姓觉得他魏家仗势欺人!

红木桌上的茶盏被拍得一抖,魏春羽吓得猛抬头,还没看清父亲的脸色,就听见父亲愈发粗声道:“今日他们攀扯你,同你平日不着调的性子分不开半点!若非幕后之人本就未多上心,只想给我魏家找些不痛快,现下你还能安处牢狱之外耶?到时人家不止骂你,还要骂我魏祯,说我魏家家风不正!你作为魏家儿郎,怎么能一事无成、以纨绔之名丢魏家的脸?魏春羽,不要败絮其中!”

说着便从屏风后取出条长鞭来,就要给他上上家法。

魏春羽大惊,见魏祯满面怒容,心内道:那丫鬟凭空污蔑一通,自己的名声差点臭个彻底,好不容易水落石出,他老爹还要抽自己。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迁怒吗?

但却无法,只好上蹿下跳地逃。

“父亲!别打——爹!爹!疼——”

“我再不去春风楼了!那些个什么船坞我也,我也不去了!”

魏祯对着老惹麻烦不争气的儿子,冷笑一声,再要使力,却被人握住了——

转头看去,却是魏蘅景。

魏蘅景护着弟弟,面露不忍道:“父亲,此番春羽也受了委屈,平日里春羽虽爱玩些,但也是知分寸的。”

幸而魏祯也没想真的抽二儿子,由他放下鞭子,问道:“你莫要溺爱他!再过几个月就要行冠礼了,二十岁的人了,还这般心性不定。不抽几顿收收骨头,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不若如那日道长所言,将春羽送去寺庙磨磨性子。”

又是寺庙?

看着是为他好,却不知是不是还要再杀他一次。

仿佛是被方才的告饶挪去了太多精力,魏春羽面上微微怔忪,他站在魏蘅景身后,像小时候看哥哥赶跑欺负自己的泼猴。

小魏蘅景眼神澄澈,很尽力地挂出最温暖的笑:“弟弟,以后我魏蘅景护着你。”

他的手蜷曲了一下,像抽筋了一样。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扯住魏蘅景的袖子,问上一句:“为什么?”

他甚至有一刻想,哥哥如果要自己的命,就让他杀好了。

可最后他只是按住翻涌的酸涩暗潮,恭敬地回父亲道:“谨遵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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