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秘境是由沈昀布阵,他阵法得了沈玄指点,又有神器六道笔,小范围的传送阵可以称作手到擒来。
但是经历了熟悉的失重与眩晕以后,沉昭感受到一阵熟悉的冷风。她抱着碎裂得不成样的无心剑,看见铺天盖地的白与不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
不,或许不能说山脉,那些起伏不定的山泛着水晶一样剔透的色彩,不像是山,像有人将水晶雕琢出了山脉的形状。
沉昭看向身旁的的沈昀,他没有用灵力烘干身上的雨水,任由那些雨水浸湿他的长发,沉昭看他的时候,刚好有一滴雨水划过他的眼角。她心中一跳,想说点什么,沈昀已经开了口,说:“这里是灵殁天,灵族前辈死亡以后尸骨的留存地。”
一阵风拂过二人的面庞,一个人影从雪地中爬起来,抖落满身的雪,看了看沈昀,又看向沉昭,问:“什么事?”
那是冰从屋檐上坠落破碎一般清灵的声音,从雪地里爬起来的人生着一副雌雄莫辨的脸,银色的长发上还缀着零星的雪,散落在地上如同一段皎洁的月光,与长发同色的眼睫像是夜色下扑闪的蝶翼,微微抖动着。
沈昀轻声对沉昭解释道:“这是守墓人苍泠,负责镇守灵殁天。”他对着一动不动仿佛冰雕的苍泠道:“苍泠大人,我来建一座衣冠冢。”
苍泠微微偏了一下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沉昭,沉昭垂着眼,和低了她半个头的苍泠对视。苍泠的眼睛也是浅浅的蓝色,但比沉昭的眸色要更淡一些,二人对视片刻,苍泠慢慢往旁边挪了半步的距离,道:“不可惊扰亡者。”
说完,他重新倒入方才起身的那片雪中,寻常人这样直直倒下去,四肢多少会有僵硬,但是苍泠倒下去时,动作却像是一片花瓣被风轻柔地盖在雪上。
沈昀对苍泠躺着的方向微微颔首,然后带着沉昭踏过雪地,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灵族的寿命很长,但是因为生来背负的使命,所以在生命达到一定长度以后,灵族会化道。”
一阵呼啸的山风掀起两人的衣袍,沈昀伸出手,想要接住这一缕风,但是那缕风从他的指缝流过,回到天地之间。他颓然地放下手:“灵族会在灵殁天化道,身体化为灵石矿脉,但是这是能够回到灵殁天的灵族才能够享受的平静。”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未尽之言沉昭也懂,没能回到灵殁天的灵族,死后的身体会遭人抢夺,因为那些是最精纯的灵石。
“沈国拥有的灵石矿脉,是曾受到楚昇背叛的那位灵族前辈所化,她回到了沈国,但是没能进入灵殁天。”沈昀缓缓讲述着那位前辈的故事,说:“她的身份已经败露,不能再拖累其他灵族,所以她让剑君大人的母亲,也就是当时沈国的当权者在追兵面前杀死了她。”
沉昭的眼睫颤了一瞬,看向沈昀。
这样惨烈的结局,真的能打消觊觎吗?数个长老带队,来到沈国,真的是为了参与这个公主祭?
“我觉得剑君应该是不愿意与你讲述这些的,”沈昀开始从乾坤袋里往外掏流光溢彩的石头、色彩艳丽的羽毛、逸散雾气的植物,又拿出那根沉昭眼熟的笔,在地上勾画出一个花纹:“就像她不愿意对我说出她的死亡,她大概也不会对你说出那些更细节的过去。”
一个阵法逐渐成型,那些奇珍的光泽慢慢黯淡,沈昀勾下最后一个圈:“天一宗与言国很危险,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灵族,你在外一定要小心他们麾下的那些人。”
沉昭抱着无心剑,在沈昀的示意下将剑放进阵法,说:“言午和易灵宝真的是打探灵族消息来的吗?”
铭刻着金色阵法的雪地瞬间塌陷下去,小小的透明晶体从那个洞口渗出,封住那块塌陷,像是一汪不会流动的清泉。无心剑在晶体最中央,终于四分五裂。
她的眼神停留在无心剑的剑柄上,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无心剑不愿意被她掌控。
易灵宝曾经提起过自己的那把弓,修真界中,有灵的武器可以通过血脉传承被后代掌控,无心剑虽然没有诞生剑灵,但是已经算神器,拥有一定的自主意识。既然沉昭是沈玄的后人,那她自然可以使用无心剑。但是神器秉性各不相同,就像纵玉绳,自从被她接手以后,一直处于深眠状态,沉昭忌惮纵玉绳背后的观命,从没有拿出来使用过,而易灵宝的那把弓又不同,在开弓时,它会自行寻找目标,甚至会出现弓上的花纹睁眼的情况。无心剑大概是不愿意拥有第二个主人的,就像剑修一生只会有一把本命剑,剑在折断之前,也只会认一个主人。
而现在,无心剑的主人已经死去,它也不愿意独自存在,选择将自己折断。
真是相当傲气啊。
沈昀在沉昭问出那个问题后,思索了片刻,说:“言夜上位以后,言国那边的行事风格有了很大的变化,言国边境和赵国、姬氏王朝还有周边小国都有许多摩擦,生出了许多小规模的战乱,像是故意挑起事端。赵国尚且还能抗衡言国,但是姬氏那边——”他皱眉,回忆着自己看过的情报:“多年前,他们的皇子亲征,被言国的将军斩杀,姬氏皇帝留下来的血脉,现在只有一个不能修炼的公主。但是不能修炼的话,王朝的祭祀无法正常举行,无法取信于百姓,她继位以后,可能会寸步难行。”
听到公主的那刻,沉昭问:“言夜有没有什么别的信息?”她现在有七成把握确定孙常宁的死是言夜一手促成的,战乱带来的苦痛与浊气同样可以促成人蜕变成不完全的灵族。这个女人已经拥有了言国,海一样的资源任她挥霍,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地制作雪女心?
察觉到沉昭极差的脸色,沈昀表情也严肃起来,说:“没有,百年前她弑父登上王位时,很多人都在查她,但是几乎没人能查到她的过往,查到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去,她一直被养在言国王城的郊外,很少觐见言国皇帝,再然后,就是用不知名的手段杀死了皇帝,登上了皇位。言国一直很少有消息传出来,他们似乎有甄别的秘术,雪卫混进去就会被发现。”
沉昭点头表示心里有数,一锤定音:“少与言国的人打交道吧,我们也该出去了。”她始终不放心阿许与易灵宝。
苍泠幽灵一样浮现在他们身后,雪扑簌落下,说:“你们说的,是偃偶师的后人吗?”
沈昀画阵的手顿了顿,惊讶地看向苍泠,说:“苍泠大人说的,可是当初跟随先贤的那批以制作偃偶为生的部落勇士?”
苍泠恹恹地撩了一下眼皮,说:“如果她们活到现在,应该与你口中的言国有些许联系,偃偶师制作了偃偶,一根丝线就可以控制那些偃偶,但是制作偃偶需要极为珍贵的天材地宝,才能让它们与常人无异。现在虽说还有灵族在补充天地灵气,但是鸿蒙紫气已经消失,女娲母神超脱世间,已经少有能够制作偃偶的材料了。”
话音落下,沈昀还在思考偃偶师与言国的关系,沉昭已经脸色剧变,她看着苍泠的脸,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苍泠露了点笑,像是看到了家族中聪颖的小辈一般,说的却是:“居然也有你这般处处往坏事想的灵族了。”
在旁人听来实在是算不得夸奖的话语。
沉昭皱着眉,为自己的猜测感到窒息,她倒宁愿真是她把人想得太坏。
苍泠拢着袖子转过身,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你们二人可以抗衡与阻止的,这里不需要再添新坟了。”
在听到忘玄五音那一刻,陈殊已经感觉她的脑子不够用了,她用看见了人形金块的眼神看着阿许这个她此前从未关注过的人。饶是阿许,也有点挂不住脸上温雅的笑容,很是勉强地对拖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方便盯着他的陈殊微笑道:“陈姑娘,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看呢?”易灵宝在伏雨走后,自己出去溜达了,房间内就两个——不对,还有一个毫无存在感仿佛木头人的谢空妄。
陈殊盯着他白皙的面庞与微微蹙起的眉头,又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与浅粉的唇,阿许被她这种不含狎昵的目光细细打量着,竟然生出了几分陈殊在街市上挑选豚肉查看肉质的错觉。
陈殊发出一声拉长了声调的沉吟,脸上不觉带了一点奇异的微笑:“嗯......”
阿许出名极早,又常去秘境历练自己,还在自己的姐姐手底下讨生活,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但是看着陈殊这古怪的表情,他竟然感受到了锋芒在背的压迫感,那笑容带着几分审视过后的满意,带着几分窃喜与想要控制自己面上表情却仍然忍不住微笑的扭曲,就算是这样,陈殊也没有放过阿许,她时不时看阿许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笑容越拉越大,嘴角的弧度都够勾住一盏茶壶了。
她的眼神看得阿许如坐针毡,就在阿许克制不住想要直言时,却听见陈殊问:“阁下,你觉得——姚沉如何?”
无缘无故,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阿许扣住自己的手腕,感受着皮肤下的脉搏,挑了个不出错的回复温声道:“姚沉姑娘虽然寡言,但是心性却是一等一的优秀,假以时日,她定能得证大道。”
忽然,他感觉到一道视线扫过自己,他看向视线的主人,发现是一直发呆的谢空妄看了自己一眼,但也只是一眼,很快谢空妄便重新放空了自己,双眼空洞地盯着面前的空气。
陈殊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她还想追问,这时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下意识扭过头,却正好与走进门的沉昭对上视线。
因为秘境中的许多凶险状况,陈殊花了大价钱买的那件裙子已经有了许多脏污,有干涸的褐色血迹与泥土,算得上狼狈,但是这样狼狈的沉昭,陈殊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陈殊眼神闪躲了一下,捻着衣角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姚......你回来啦,易灵宝出去了,你还好吗?伤没事吧,沈玄剑君——”
她脑子有点乱,在没看到沉昭之前,她还能逼自己用阿许——或者说言午分散注意力,但是现在,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突然生出一种畏惧,但是她不敢将这畏惧表露出一点,只能用侃天侃地掩盖自己的惊慌与不安。
心里装着很多事的沉昭并没有回答她,她坐在了谢空妄身边的椅子上,看着对面的阿许,说:“我记得,言午殿下此次前来,是为了求得沈国极品灵石矿的交易资格?”
身份被直接叫破,阿许——或者应该称呼他为言午,浅浅笑着,说:“正是。”
他还是那副芝兰玉树的温润模样,言国人人称赞的那个端方君子的形象在此刻与言午的脸完全重叠在一起,沉昭没什么波动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沈国太子之后会派人和言午殿下对接,至于陈殊与谢空妄,他们二人我先带走了。”
沉昭带着人离开后,一阵冰冷的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拂动言午鬓角的碎发,他单手撑着自己的额头,忍不住低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