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
程菡心里有根弦突然抽紧,在她的认知里,说一个人不在了一般就代表着这个人去世了,否则会说这个人“不在哪”,“去了哪”。
无意间揭开对方的伤疤,她满心的内疚和无措。
一是她不擅长安慰人,二是她觉得在死亡面前,什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指尖在手机键盘停留良久,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挽回这个话题时,那边温柔地回复过来。
程菡:【没有,应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我以后说话回注意的。】
程菡:【会!】
紧紧张张,手僵得字都打错了。
木心:【没关系,其实我想起我爸还是会觉得幸福更多。】
程菡:【那你爸爸肯定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木心:【他是特别好,至少是个特别好的爸爸,从小我想要什么他都会千方百计地满足我,我说想画画,他就帮我改了一间画室,准备颜料陪我一起画,我画不好也会夸我。】
木心:【幼儿园老师要我们做手工作业,我的作业永远都是最花心思最好看的,因为他会耐心地陪我一起做,我不会他就鼓励我一步步教我。】
木心:【他工作忙要去外地出差也会帮我请好假带我一起去,忙完工作会带我四处逛,看这个城市的风景,给我讲这个城市的故事。】
木心:【后来上了小学,我有一次在课堂上看漫画被老师发现,老师撕了我的书,当着所有同学的面骂我,我当时害怕又有些不服气,回家告诉了我爸,第二天他陪我去找了老师,老师向我道了歉,我也向老师承认了错误。】
木心:【小时候,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总能实现我的各种愿望,我想吃什么他很快就能变出来,我喜欢踢足球他就帮我找俱乐部找厉害的教练,他来看我的比赛我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赢,长大后,我还是觉得他很厉害,只要有他在,好像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在程菡从小的记忆里,爸爸只是一个伦理关系上的称呼,后来长大一点,程国兵在她眼里是懒惰的,容易暴躁的,表里不一的。
他在家从不参与一点家务琐事,时常会和谢秋爆发争吵,吵完之后他又会立刻甩手走人将一地狼藉留给谢秋收拾,在外他却总能保持好脾气,尤其在亲戚朋友面前,他似乎要将“顾全大局”“尽心尽力”写在脸上,试图博得他们的夸赞和高看,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所以程菡有时感觉他也是无力,落寞的。
可即便这样,他维持自身的体面就已经耗尽精力,没为自己的成长提供过一点陪伴和精神上的养分,程菡还是无法设想他的死亡,至少现在的她是无法接受的。
她自己也觉得矛盾,明明他的存在从来没有给自己带来过快乐,但他的离开却会让她感到痛苦。
真的很矛盾,也真的很奇怪。
或许这正是血缘至亲之间难以解除的羁绊?
总之,程国兵这样不算称职的爸爸,程菡都无法接受他的离开,木心字里行间那个温柔强大,事无巨细的好爸爸,程菡难以想象他的离世会给木心带来多大的伤痛和遗憾。
程菡:【抱抱你。】
言语的安慰显得苍白,如果可以,程菡真的想给她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那边很快也回了一个拥抱的表情过来。
程菡:【你爸爸那么爱你,在天上也会一直保佑守护你的。】
木心:【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了,希望他在天上能和我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你妈妈──】
程菡心里闪过巨大的震惊,但对话框里几个字已经不小心发送了出去。
木心:【嗯,她在我两岁多就去世了,生病去世的,我当时小一点记忆也没有,不过我爸说她很有才华很有个性,长得也很漂亮,是最爱我最伟大的人。】
程菡:【那你爸爸呢,也是生病吗?】
木心:【不是,他是车祸,初二寒假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冬令营,结束那天他来接我,我们在回去的高速路上撞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醒来,他们都不敢告诉我我爸去世了,是一个护士来病房给我换药时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我爸车祸当天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死了,本来死的应该是我,是车祸发生时我爸急打方向,让驾驶室承受了大部分撞击,我才活下来。】
长久以来,李恩倾听她的心事,她的秘密,知晓她现实的身份和生活,但从没说起过有关自己现实的一切,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性别都模糊不清,信息的不对等其实让他有些心虚。
他也想和告诉她,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但庞大的秘密不能一口气全盘托出,他怕吓到她,毕竟擅自转学来她的学校,用另一层身份和她聊天什么的真的很像变态。
他想先慢慢剖析自己,可一和她说话他好像就控制不住倾诉欲。
等着女孩回复,他怀疑自己今天说的太多了,也可能太惨烈了。
这不是他的本意。
虽然他曾经真的觉得人生灰暗得没有一丝希望,但现在能对她说出口,说明他心里也在慢慢消融和治愈伤痛。
这种治愈是悄无声息的,他自己也是现在和她聊天才察觉到。
李恩:【其实你给我寄第一封信时,我正好在休学养伤,当时我真的觉得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即使恢复身体,我也不一定会活下去,我的家人替我找了心理医生,我一句话都不愿意开口说,我的朋友来看我,我也不想见,我当时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后来我的班主任,也就是齐老师,她给我带来了一封信,说是她之前待过的一个乡镇初中的孩子给我们班孩子写的,也有我的份。她没有鼓励我振作一点快点好起来,只是留下信就走了,她好像只是专程来送信的。】
【信我当时并没有看,还在心里想着如果她下次再来,我就让人把她赶出去,后来信是被我的护理打扫病房的时候翻出来的,我说不要了,她好奇心使然就帮我拆了,还拿来给我看,我嘴上让她拿走,但眼睛是会自动获取文字的,说真心话写得很无聊,不像是写信,像是在完成任务写作文一样。】
有点怕自己坦白的话伤到她,李恩继续打字:【犹豫了两天,我还是回了,回了什么我忘了,应该挺简单的,我当时想着回了就好了,我至少做到了礼貌,但我没想到你又寄了一封过来,我没忍住,又回了,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其实我在寄出信时心里有了期待,期待你下次还会不会寄信给我。】
程菡:【所以我的信让你找到了一丝面对人生的意义吗?】
李恩:【嗯,不过不是一丝,是很多。】
那些被赋予期待的回信,点燃了他一个又一个明天。
程菡:【那我很开心。】
程菡:【抱抱~】
怎么又抱抱?看着屏幕上拥抱的小企鹅,李恩脸烫了起来,知道她是纯粹想安慰自己,但他很难不往别的地方想。
上次在ktv她靠的离自己那么近,他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还把手伸进自己裤子口袋里,女孩子的手都那么软吗?软得他心都在震颤。
喉咙莫名有些干,他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滑动。
突然,砰一声响,门被大力推开。
“开什么家长会,我这就去教育局举报!”施兰嚷嚷着闯进来。
李恩回过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又发什么疯?”
“我──嗳,你没事啊?”
“你很希望我有事?”
“当然不是!”施兰是昨天下午到的,本来是送照顾完女儿月子的刘妈过来照顾李恩,顺便看看他最近生活怎么样,还有和喜欢的那个小妹妹什么情况了,结果听江利华说他们学校下周要开家长会。
以往李恩的家长会都是她舅舅去的,他们家谁都知道他们父子的感情深厚,可李栾三年前出车祸去世了,他们全家都很悲痛,以泪洗面的以泪洗面,抑郁的抑郁。
最难过的莫过李恩,很长一段时间不愿开口吃饭说话,现在好不容易走出来,这个家长会万一又刺激到他怎么办?
而且今天他放学回来也是饭都没吃就上楼了。
她,江利华和刘妈在楼下等了好久,越等越不放心,她一问情况就冲上来了。
施兰盯着他左看右看,从头发扫到脚尖,除了脸有点红,好像真没什么事。
不会是故作坚强装的吧?
“你眼睛抽筋了?”李恩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起身将她肩膀推向门的方向,“出去。”
“刘妈饭做好了。”
“知道了,等下就下去,哦,对了,”施兰走到门边,忽然又被他叫住,“我们学校下周要开家长会,你去?”
“啊?”
“啊什么,家长会,周六上午,去不去?”
“去去去,”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的,施兰先答应下来。
“那行,说好了别迟到,去了班主任说什么你就装模作样听着,别乱发表意见,也不要随便打听,眼睛也不要四处乱看。”李恩提醒她。
不就是不要引起他那个小妹妹的注意吗?
施兰都懂。
只不过──
“琰琰,你为什么让我去参加你的家长会呀?”施兰弯着眼问。
“我们家你最闲啊,其他人又不在这,”李恩原本是一万个不愿意她过来的,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来得挺是时候,以防她自恋,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你没来,我就叫江叔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