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同领头的青面鬼和獠牙鬼相熟，原来这些领头鬼也是看脸色的，杀人多的人煞气重，做了鬼煞气加上阴气，领头管事的从不招惹多铎一类的鬼，还有那些屠夫刽子手，只要他们老实干活儿便万事大吉。多铎指着干活儿的一个白头发老头，问娜仁：“你还记得他吗？”

娜仁点点头：“苏完瓜尔佳都统。”老都统颤颤巍巍地把草料填在槽里，扭头见了娜仁，哎呦了一声：“给福晋王爷请安！”

娜仁摇头道：“我们现在可不是福晋王爷啦！”苏完爽朗一笑：“您还是让我叫吧，就当我还是人！”

如此过了三个多个月，多铎从割草变成了照料瓜棚，他见不远处山上有个泉眼，拉着苏完去砍了几根大毛竹引水，省了提水灌溉的力气，闲来无事便翻齐民要术和天工开物学种地，等下午娜仁来找他。苏完一边打盹一边摇扇子：“哎呦王爷，还看书呐？”

多铎白了苏完一眼：“不行啊？”苏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苦凉茶，又去地里拿了一个老头瓜，，咬下去又软又甜，美滋滋道：“依我看，这当人也不如当鬼自在。”

多铎哼了一声：“净胡扯！现在拉不了弓，骑不了马，哪儿自在了？”“人哪儿能一辈子骑马打仗呢？”苏完坏笑道，“要是您下辈子投生成汉人，在太平盛世，说不定还要念什么四书五经考功名哩！”

多铎道：“下辈子我也不干那个！”苏完道：“我瞧着福晋喜欢读书人，她生前同承泽郡王和安郡王交好......”

“这儿又没人，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成不成？”

苏完乐呵呵地闭上了嘴。瓜棚前堆着好几垛五月割麦子留下来的麦秆，多铎跟鬼学了编草帽，翻了两页书，就又摆弄起麦秆来，多铎按着压一挑二的方法，现将七股麦秆拧成宽绳，又拿了针线，把宽绳一圈一圈绕起来固定，他做坏了好几顶后，现在终于做得有模有样了。娜仁把小帽戴在头上试了试，笑道：“正合适，你还有这本事呢。”

多铎得意极了，瞅着娜仁只顾着笑，夸口道：“我的本事大着呢！”

地府的日头是某个阎王的火炉，离地近，晒得地面直发烫，苏完见火炉渐渐暗了，拍拍身上的土道：“到饭点儿了，王爷福晋，我告退了！”

负责做饭的鬼生前是军队的伙夫，能力食材有限，每日不过炒瓜皮、五花炖粉条和麦饭馒头之类，趁着应季，各类瓜果供应倒也不限量，见多铎吃饭一副回也不改其乐的样子，娜仁才放心了。

到了冬天，皇太极几回说要来拜访，但都被娜仁婉拒了，多铎每日烧炭制衣，忙得团团转，娜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多铎晚上带了新棉絮，把旧日的被子拆了，再填进去新的，娜仁帮忙压着被角，说：“咱们来地府快有一年了。”

多铎缝着被子道：“是啊，京城冬天是干冷，这儿是又潮又冷。你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手炉，要不然写字的时候手冷。”

娜仁笑道：“你现在怎么这么贤妻良母了？”说着伸了个懒腰便去挠他，多铎道：“我手里有针，当心扎着你。”

娜仁咳嗽了两声：“我觉得地府的日子有趣极了，不比当人的时候差。”

多铎摇摇头，语气里有几分失落：“我知道你哄我，你想走的时候就走，一溜烟跑了别跟我说。”

娜仁这才注意到多铎心里的落差感，往日家里几十个人伺候，连自己都是围着他打转，现在多铎除了自力更生，还要担心自己会弃他而去。娜仁头一次在感情里体会到了一点上位者的感觉，食髓知味，更不愿意投胎，她笑了笑：“除非你撵我走，我才不走。哎你说，咱们真要当五百年的夫妻，会不会彼此相看两厌啊？”

多铎拿粗针穿过被子，用顶针再顶出来：“真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只要你不嫌烦，日子总能过下去。”

娜仁在多铎的的肚子打圈圈，见多铎瘦了，故意气他说：“鬼生不了孩子，你这是白费力气。”多铎听了，眼神一暗，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娜仁却主动亲了上去，一翻身坐在了上面。娜仁亲得很卖力，一点一点地让多铎的眼睛亮起来。

娜仁把多铎抱在怀中，思念起孩子们，以前是怕生，现在不能生了，倒真的怕自己熬不过这漫长的五百年：“以前我怕生孩子，不想怀孕，就偷偷用藏红花洗澡，还闻麝香，结果什么用也没有，到头来还是怀了保宁。”

“我说咱俩怎么才生了四个。”多铎觉得娜仁辛苦，对于子嗣反倒不在意了。

娜仁自己每回也与他的毫无寡欲之心心心相印，听多铎拿话臊她，摸了摸他的脑袋：“现在想生也生不了。哎，咱俩要真有下辈子，只能生一个。”娜仁说着跟多铎比划，“就一个。像在我肚子上割口子，疼死我了。”

多铎抓住娜仁的手指头，笑笑说：“我看不要也行，孩子们长大了也会飞走的。”

娜仁其实很喜欢孩子，闻言不知道怎么了，赌气翻了个身：“那不要了，你离我远点儿。”

娜仁为自己的话付出了代价，被揉得喘不过气：“你成天干活儿，哪儿来的劲儿？”

没了朝堂纷扰，多铎每天吃饭干活读书睡觉，反倒真地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清心：“我好着呢，还能撑五百年。干活儿又没打仗累。”

说着多铎把娜仁抱起来，娜仁觉得自己身子悬空了一下，随即贴在了墙上继续悬空，只能靠着多铎才不至于掉到床上，娜仁后背起起伏伏地撞着墙面，心情也跟涌起的潮水一样，一会儿觉得难忍，一会儿又觉得愉悦。

娜仁扒拉开多铎盖在自己前面的手：“快睡！”

多铎缠着她，简直像是一条盘在她身上的大蟒，总算说出了心里话：“我是小人我自私自利，我想你陪着我，你在我身边，我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鬼。”

“那是因为地府里几乎没有女鬼，你才觉得我稀罕。”女人生前多是受罪的，哪里能杀人造孽？随葬的妇女一见孟婆就喝汤跑了。地府里男女比例极度失衡，每日的苦役之下个个都是和尚，偏只她和多铎奇葩。娜仁觉得自己有点儿犯贱，但又发自内心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很快就接受了。

多铎语气酸酸的：“你怎么老说这种话？”“大实话！”

皇太极生前主张薄葬，入关前也确实远不如入关后富裕，皇太极在地府混了几年，随葬带下来的钱也所剩不多。但是他在大年夜，拿出自己压箱底的马鞍子和大弓，包装好，又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裳。

多铎和娜仁住在巨树上的木屋里，空间不大，只够摆张床摆个小桌。多铎在树下搭了个小棚，围了火塘和小桌用来平日起居。冬天活儿少，到了年前，青面鬼和獠牙鬼说要过年，自个儿走了，让多铎操心着其他服役的鬼过年。

多铎杀人多煞气重，又是盛年而亡，力气最大，所以其他服役的鬼都不招惹他。多铎喊来苏完和伙夫，拿出地窖里的粮食和冬菜给众人分了，又把喂牲畜的人手安排妥当，杀了两口猪分给众鬼，把众鬼打点妥当了，才背着两块肉和下水回家。

一天多铎和娜仁正围着火炉烤栗子和花生，听到橐橐的敲门声，多铎奇道：“头一次有人敲门儿，你朋友啊？”

娜仁暗叫不妙，一时忘了挪屁股，多铎抢在她前头开了门，开门一愣，然后出拳。

娜仁拿出半瓶高粱酒，用棉布蘸了酒，给递给坐在角落里的皇太极。多铎烤着火，也不说话。皇太极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是我头一次来弟弟家过年。”

多铎想起来阿敏那个落魄样子，没好气道：“你少套近乎！赶紧滚！”

皇太极摸着弓道：“上好的牛角和牛筋，十六力，这是我最喜欢的弓，你想不想试试？”

多铎呸了一声：“在地府，弓箭刀枪都是摆设。我稀罕这个？”

娜仁知道多铎是喜欢的。

皇太极叹口气，他把弓放下说了句送你玩，便往外走。多铎没好气地说：“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

多铎用火钳夹了红薯，往皇太极身上一丢，皇太极被烫得有苦说不出，拿起红薯慢慢地把皮扒了，一股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多铎站起身去取了雪里蕻，又切了腊肉，在火塘上支起一口小铁锅炒了菜。皇太极冲娜仁笑了一下：“多铎现在这么能干啊。”

娜仁点点头抿嘴一笑。多铎反而道：“皇太极，你也有吃糠咽菜啃红薯的一天！我在里头下砒霜鹤顶红，毒不死你！”

皇太极哈哈大笑；“果然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谁跟你是兄弟？吃完快滚。听到没？”

娜仁知道多铎不想欠皇太极一张弓的人情才招待他，又见多铎嘴上虽然硬气，倒也没真的上手去推皇太极出去，自己也不催皇太极走，就看他哥俩斗法，一时也忘了吃饭。

多铎道：“皇太极，你现在拉不动弓了吧？看看你那身板，病怏怏的样子！”

皇太极闻言，试了试弓弦，他久不拿弓，一时真地张不开，多铎夺了他的弓，一把扯开，带着挑衅看了看皇太极。皇太极拍拍手：“好哇！你长进了！”

多铎被夸懵了，哼了一声道：“你真是没脸没皮！”

皇太极坚持不懈，多铎傍晚只好奉送一碗高粱米粥，才把那瘟神送走，见多铎对着火塘发呆，娜仁从锅里舀了热水去洗碗筷。

多铎冷不防嘟囔一句：“你跟皇太极共事，也不告诉我。”

娜仁自觉道歉道：“是我不好，皇太极害你永远见不到额娘，我知道你有多恨他，多想把他千刀万剐，但地府严禁私斗，更何况咱们都是死人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多铎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说：“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娜仁稍稍宽了心：“我本来以为今天会闹个人仰马翻呢。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看了你的度量，早知道你这么宽宏大量，我一早准告诉你。”

娜仁把多铎逗乐了：“我才不是君子。我只是想通了，反正也见不着我娘，揍他一顿也没用了。更何况你看他一副孤苦伶仃，陪着笑脸的样子，真像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