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也像笼罩进了黑色的幕布里。
雨下得急,像针,丝丝缕缕。雨点落在屋瓦,落在地上,噼啪作响,镇市中众人惶恐奔走,生怕停留。
尹氏府邸。
家仆听到敲门声,前来开了门。
厚重的木门发出闷响,随后家仆便见到了门外并排站立的两个小孩。
一位是夫人的客,一位是生面孔。
阿巧看他一眼,便径直跨入了门。
家仆心生不满,却也不敢拦她。
阿巧伸出手,牵住乐央。那只灰雾的眼睛望向乐央,第一次带了笑,眸中好像也有了光。
没有任何人引她,阿巧带着乐央走过庭院,走过花园,走到廊下,走向蹇夫人的主屋。
阿巧将那根竹竿随意丢了,一手拿着小像,一手牵着乐央,竟然哼起了小调。
阴雨连绵。
她侧身靠在乐央的耳边轻声念:“快了,快了。”
干瘦的身体抓住了什么,突然焕发出生机。
乐央空洞麻木地往前走,静悄无声,连脚步声也无。
身边的人没了竹竿的支撑,便只能尽可能倚靠着乐央。
阿巧歪着身体,脸上确确实实有笑容。
蹇夫人的主屋到了。
乐央带着阿巧走入了雨中,走入了蹇夫人的庭院。
院中的花叶被急雨所败,枯残的垂进了泥土中。
侍女们见了阿巧,也不理她,只是默默绕开了路。
门前,阿巧抬手叩响了门,还没等里面人应她,她便推开了门。
蹇夫人侧躺在榻上,抬眼见到阿巧,微微蹙眉。眼睛右移,便又见得了阿巧身边的女孩。
有些面熟,却也记不起名来。
蹇夫人刚来了月事,腹痛难忍。此时也没有好气地问道:“何事?”
阿巧笑起来,露出一排牙齿。枯瘦的脸上将要燃尽了,却又现出兴奋的花火。
蹇夫人看得瘆人,正欲找个时机将她赶走,却听阿巧欢快地讲:“夫人,机会来了。”
刚刚还烦躁得紧的气儿瞬间烟消云散,蹇夫人坐起来,有些意外地看向阿巧:“哦?此话如何来讲?”
“今日,尹姝必入此局。”
“夫人,永别了。”
话落的片刻,阿巧身边的小孩动起来,她飞快地向榻上的蹇夫人奔来,藏于袖中的小刀露出寒光,在蹇夫人还没来得及看清的瞬间,插进了她的咽喉。
血溅射而出。
喷了乐央一脸。
失去支撑的阿巧倒在了地上,顺手捏碎了手中的泥人。
她笑起来,连续不断地笑,血一圈圈晕开,从榻上滴到地上。
乐央失神地跌坐下来,跪坐于血泊中。
·
一声惨烈的尖叫声从府邸深处传出来。
尹姝将要敲门的手一顿。
心慌更甚。
尹姝拍门,猛拍一阵后有人来开了门。
尹姝见开门的男人面色煞白,握住门闩的手也不稳。
她欲往里去,男人也不拦她。
很快远远地就听见尖厉的女声响起:“杀人了!杀人了!”
入目可见的尹府中混乱一片,有人往外跑,有人往里赶。
尹姝咬唇,随同那往院中一处跑去的人群奔去。
院中已经黑压压地围了一圈。尹姝挤开家仆,往里看去。
血肉土带来的不妙再一次浸润心头。
果不其然,门口,那披头散发的乞儿坐在地上,正笑着透过人群望着她。
血脚印一层层向外,蹇夫人以一种极诡异姿势倒吊于榻上,脖颈上的刀刃醒目。
视线再往旁走,尹姝却见到了一个不可置信之人。
——乐央缩在血泊中,瑟瑟发抖。她不断发抖,全身蜷起,无声地落泪。
她面上现出惊惧,似乎是怕极了,她看不见其他,亦行走不得,连眼中也无神。
尹姝想不明白,乐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脑袋中一瞬发蒙,响起混乱的杂音。
她推开身旁的人想要出声喊乐央。
这时却见从屋中跑出的侍女满脸恐惧地跑出来,对不明所以的院中众人道:“就是那女娃……是她杀了夫人!”
她哭出声,声音都在抖。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旁观的人忌惮地往后退了数尺。
很快下人们报了官,尹府被暂时封禁,谁也不允外出。
那位新任的镇守大人亲自来了,毕竟涉及命案,死者又为尹家遗孀,马虎不得。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将今日之事向武镇守交代了一通。
尹姝被拦在院中,不得入内。
而那倒地的乞儿也被扶起,同样坐到了院中。
她沉默不语,两条腿悬于木椅的上空,轻松地晃动着,她盯着尹姝,一刻不离。
乐央行凶的罪证太实,太多人旁观目睹。
武镇守蹙眉思考,见那行刺的是一稚子,面上现出怀疑与为难。
那终究无法揣测出太多,加之证据确凿,当下定案要紧。
他挥手想要招呼衙役将那女童召回官府听候审讯,这时却见面前向他走来一名女子。
尹姝一步步向着武镇守走来,走于面前时,尹姝停下,抬头看向武镇守,她说道:“大人,我认罪。”
“那孩子是我指使的。”
武镇守惊讶地瞪着她,没有答话,附近听到尹姝话语的下仆却是听得远离。
多数下人们都认识她,尹家的女儿,无名无分像笑话一样的嫡女。
尹姝看着武镇守继续道:
“我父亲是尹氏,我母亲为尹氏原配。我因不满父亲续弦而对蹇夫人抱有极大的恨意。我住尹府中时,蹇夫人处处刁难于我,周围认识我的家仆侍女们都能做证。今日之事,全权是我谋划,因小童不引人怀疑,才得以行刺成功。这孩子太小了,与她无关,而今我的目的已然达成。”
“尹姝甘愿受罚。”
尹姝说完低下头去,左手按住不安的右手,周围众人恍然大悟,有人骂她不孝,有人躲她如蛇鼠。
衙役们将人扣下时,尹姝才得以看一眼屋中的乐央。
目光收回时,落到了乞儿身上。
稚子露出天真的笑。
尹姝知晓,这一切都是她设下的局。
为尹姝设下的死局。
·
“怎么还不见回来。”吴药念道。
桃娘等在门边,有些焦急地左右走动。
乐央已出去了三个时辰,不知她去了哪里。
小姝说她想吃胡饼,去了这么久也没见得回来的人影。
影姝陪桃娘等在门边,不时望向街巷。安静地等着尹姝回来。
他伸出手去触天上落下的雨,雨点小了。
便于心中盼着尹姝也该归来了。
他站在桃娘身边,拍拍桃娘的手,笑着示意她不要心急。
风吹得快,卷起些秋时的躁意。
心中牵引共感的线未动,便也自觉放下心来。
影姝脖颈后侧,那个小孔闭合了大半。偶眼切断了,共感不再。
·
再接到乐央时,是在尹府。
官府传了话来,要他们去接人。
血迹还未干,吴药带着影姝来到乐央身边时,面上写满了震惊。
问乐央发生了何事,乐央也不回应。只是浑身忍不住地发着颤,目光无神。
影姝见了血,终于有些慌了,四处想要寻尹姝的身影。
尹府中太乱,雨后的脏污无人清理,下仆们都在忙着逃难。
蹇夫人死了,尹姝被捕,尹氏最后的主家也没了。尹氏往后再无存续,这府中血光瘆人不宜久待,众人都要提前为自己去寻个好去处才是。
这时吴药却见得院子中晕倒在地的一个女孩。
这孩子瞅着面熟,吴药想起,是那日来家中问路的小童。
她躺在泥泞中,周围众人却置若罔闻。吴药将乐央交给影姝,自己便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女孩面色发黑,浑身瘦如枯枝。如此真让吴药于心不忍。
他将阿巧抱起,对影姝道:“大姝,先回家,我们先回家去。”
·
八日后,官府判令已下。
尹姝犯杀人重罪,应处极刑。但因她为女子,罚其远送边疆,充军为奴。往后无籍无名,再不得恢复自由身。
影姝从家中冲出来,冲到了街上。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不明不白等了尹姝数日,知晓了那日的全部,便听得了这样的结果。
曲繁星告诉他,尹姝会死,没有奴儿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曲氏联同王氏要官府重查此案,却因证据不足无法推案。
吴药哭,桃娘哭,连曲繁星见了他也红了眼。
影姝不信。他不信小姝就这样没了!
影姝跑得越来越急,他想要宣泄什么,想要大喊大哭。
但当下却一心只想见到尹姝。
通往官府的路,不算近。
偶人感知不到疲累。
心中无感带来的空白让影姝恐慌。
他试图唤醒共感,回应他的却是死寂。
镇市中众人议论此事,讲尹姝的不忠不义,念她的恶意滔天。
影姝不愿听,提起拳想去揍念叨的人,却发现是整个镇市将尹姝抛弃了。
他跑起来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冲撞地破开一切往前奔跑。
想要跑赢时辰,跑赢世上一切都不公。
今日尹姝将被押送疆外,囚车最后从镇市中游行示众,遭众人白眼审视。
影姝跑过平康坊,便见得道路两旁站满了人。
盖着黑布的囚车在官兵的押送下缓缓往前。
周围人鄙夷,嘲弄,嫌恶。
恶意冲向影姝最爱的人。
他知道了人世的凉薄,人心的善变。
明明是救镇市于瘟疫的人,下一刻也会被打为罪大恶极的囚犯。
影姝红了眼睛,疯了一样往前冲去。
他甩开围观的路人,想要尽可能近地去触摸囚车。
官兵举着刀剑围上来,警示地靠拢他,要他不得轻举妄动。
影姝想要闯过去,哪怕是死在尹姝身边,也好过自己独活。
他不能失去小姝。
风却在这时掀开了黑布的一角,让影姝见到了他心念的人。
小姝在哭,手脚被绑住,嘴中也被塞上草屑。
她朝影姝不住地摇头。
她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影姝一眼。
刀柄打在影姝的腹部,手脚。
很多人压过来,官兵踢中了影姝的膝盖。
影姝被制服,被四五个人押住倒进了路上的泥沙中。
两人相视,泪水朦胧了眼。
影姝吃着口中的沙土,失声痛哭:
“小姝……小姝……小姝!”
无声的眼泪替代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