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崇韦跑到他们这桌凉棚下,摘掉了头上的卫衣兜帽,他额头上的纱布有点显眼,盖住了小半个额头。他扫掉肩臂上的雨珠,看看趴在桌上的敬长钦,又看看站在一边的闻时明。
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闻时明后退两步,给他腾出站在敬长钦旁边的位置,笑道:“你好,你是来接长钦的吧?之前我们在酒吧有见过一面,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边崇韦有点不自在,他想到之前闻时明找他托话,但他一直忘了。
他挠挠脸,客气道:“记得啊,在那个‘夜色’对吧,你当时还借我钱扫充电宝。对了……你那时候托我告诉敬总你会去英国,我说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没有耽误你们事儿吧?”
闻时明长相温润疏朗,言行举止儒雅随和,讲起话来不紧不慢,语调平和舒缓,让人听了感觉如沐春风,他看了眼边崇韦头上的纱布,亲切一笑:“噢,没事,以前我邀请长钦参与商务合作,那时候他就拒绝我了,所以这一次你说得晚了,其实也不影响早已敲定的结果。”
边崇韦笑道:“那就好,那……”
边崇韦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烫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只见敬长钦仍趴在桌上,但却伸出了手想拉住他。
那只颤抖的手在空中胡乱摸索,摸到了他,便想紧紧抓住,可那只手看起来又是那样乏力,无论如何使劲,也只能虚虚拢住他的四指。
他反握住那只手,稳稳握在手心,然后抬头看了眼闻时明。
闻时明的目光也从他们握紧的手上移开,看回他。
边崇韦和闻时明对视着,两人没有刻意要沉默,但莫名地,同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一下都搞不清状况了。
边崇韦问:“敬总怎么了……?”
闻时明微笑的嘴角放平了,担心地看着敬长钦,语带忧愁地道:“我也不太清楚,我们正在谈话,长钦脸色就突然变得不太好。我本来想带他去医院,却正好听到他在给你打电话。既然你来了,那就拜托你带长钦去医院吧,我正好也有事在身。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
“没事没事”,边崇韦摆摆手,走近敬长钦,“我本来就是来接他的。”
闻时明点了点头,走到凉棚边下打开了伞。他回头看趴着的敬长钦,还有在敬长钦身旁嘘寒问暖的边崇韦,看完他们,又转回头来面朝前方。他卸下笑容,撑起伞,面无表情地走进雨夜。
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怎么样?”赵天冠在电话里问他。
“不走运,又送人了。”
“啊?!又他妈送人了?!草他一次就这么费劲儿啊!谁啊?!”
闻时明把手机从耳边拉开,隔着十厘米距离都能听见赵天冠的吼叫,等吼叫声下去了,他才重新放回耳边,慢慢地道:“就是你第一次送出去的那位,和你打了一架的,关照的学弟。”
“怎么又是他?!”
赵天冠的怒吼声中,隐隐夹杂着关照的笑声:“我学弟不简单啊。”
闻时明劝道:“小天,你冷静一点,不要冲动行事,要想试试他,其实有很多机会,不要趁他清醒的时候做事,事后不好收拾,他没那么好对付。”
赵天冠直接把电话挂了。
嘟嘟忙音伴着滴滴雨音在耳边响起。
银丝般的细雨,滴落在地,像一朵炸开的小烟花,滴落水坑,激起一朵散开的小浪花。
雨落凡间,处处开花。
雨落心间,处处落花。
雨水浸湿敬长钦心头,纷乱的思绪如凋零的花瓣,在脑海里漫舞。心阴郁,头混乱。只有握住的那只手,温暖干燥,触感分明。像在阴郁混乱的虚无中,抓住了一枝无畏风吹雨打的马兰花。
敬长钦握着那只手放在自己腿上。
那只手的主人蹲在他身旁,轻声细语问他:“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他摇摇头。
边崇韦小声道:“不去医院,那我们回去吧,你是不是喝酒喝太猛啦?”
敬长钦不说话。
边崇韦蹲在地上挪动脚步,往敬长钦怀里凑,想抬头看敬长钦的脸色。
他刚抬起头,就被一滴泪砸中了。那滴泪刚好砸到他的眼角,顺着他的眼角滑过脸颊。他懵住了,退回原位,静静蹲着,望着凉棚外撑伞的过路人。
泪滴滑过的痕迹被风一吹就会发凉,他抬手擦掉脸上的痕迹,另一只手握紧了敬长钦,他用拇指指腹摩挲敬长钦的虎口,笨拙地安慰道:“没事的。”
“你是不是……”
边崇韦转头看他一眼,却只能看见他的一点侧脸,他几乎把整张脸都藏在了臂弯内里。
边崇韦重新凑到他怀里,道:“你是不是想你妈妈了?没事的,每个人的妈妈都会有离开的那天,我们最终能拥有的,只是那份与妈妈有关的记忆。有人记的多,有人记的少,但只要记忆还在,那她就一直在。没事的。”
回应他这些话的,是一串泪滴。
他伸手接住眼泪。
“天要下雨,敬总你眼睛也要下雨啊。”
“回去吧,别人要是看到敬总在大庭广众之下偷哭,那还有没有面子了。”
“我们回去哭吧小敬。”
边崇韦用力握握他的手,然后抽出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轻拍敬长钦的肩膀,敬长钦没什么反应,他便站一旁安静地等着。
他想等敬长钦收拾好心情,再一起走,可是等了好几分钟,敬长钦还是没任何动作,像是要在这座椅上扎根。
他便道:“别怕丑了,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你哭,而且你也见我哭过啊,起来吧,好不好,说真的你是不是喝醉了啊?”
敬长钦还是没动。
他干脆道:“我不管了,我直接扶你走了啊,你不舒服再和我说。”
他扶住敬长钦的肩膀,然后又忽地松开了,很烫,敬长钦的身体,很烫。
他隔着一件衣衫和一件外套……隔着这么一套西装握住敬长钦的肩膀,都能感觉到烫意,那更不论敬长钦的身体了!
“敬长钦你发高烧怎么不说啊?!这度数这么高你他妈不要命了!”
边崇韦见他就是不起来,也不想哄着了,这生病的事情不是开玩笑的,万一烧坏脑子了那还怎么当老总?!
他赶紧打开手机叫车,然后把敬长钦从桌子上扒拉起来,看着他道:“必须得去医……”
边崇韦呼吸一停。
再说不出话来。
敬长钦双眼紧闭着,眼角红痕清晰可见,眼镜上沾着几滴晶莹的小水珠。
他脸色是死一样的惨白,下唇瓣被狠狠咬出深重的牙印,完全咬破了皮,出了不少血,甚至有点发肿,那渗出的血丝糊到下巴,搞得唇下乱七八糟。
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敬长钦……”
边崇韦呼吸变得不太畅快,他呆呆地看着这张冷淡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心往下沉,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伸出指尖,抹掉敬长钦唇下的鲜血,但这具身子太烫了,光是这么触摸肌肤,都会生出一种于心不忍的怜惜,令人不敢随意触碰。
他抱住敬长钦,抱得死死的。
直到桌面传来手机的震动。
是司机的电话。
他确认好司机的车牌号,抱着敬长钦坐进车里,叫司机开到最近的医院。
车前座的窗户没有关,司机一发车,风雨就从车窗里灌进来冲向后座。
敬长钦被冷得猛抖一下,眼睫颤颤,一股难言的浴火再一次焚遍全身。他情不自禁闷哼出声,即便他意识处在一片混沌之中,但他却能知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他立即咬紧嘴唇,止住这廉耻又放荡的不堪入耳的叫声。
可是,有一只手伸了出来。
那只手轻轻地拨开他的嘴唇,伸到了他两齿之间。伸进来没多久,又退出去了。没了阻碍物,他又咬住了下唇。
“唉,真是少看你一会儿都不行,不要再咬下唇了,你不痛啊?!乖啊小敬,我们换个姿势,你这么坐我抬手也累。”
边崇韦是和敬长钦并肩坐着的,他现在往里坐一点,让敬长钦躺倒在他腿上。
司机听见他这么说话,抬眼瞟了下后视镜,见是两个男人这么亲昵,脸上立马挂起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边崇韦看到了,便道:“朋友喝醉了像小孩,不哄着说话听不进去。”
司机只道:“吐车上两百。”
边崇韦:“没吐是不是免单?”
司机:“现在下车还是靠边下车?”
边崇韦:“继续开吧,窗户关了。”
司机把窗户关上,又从后视镜瞟他一眼:“吐车上两百。”
边崇韦没空再跟他贫,最后斥资五元人名币,叫他把车台那包抽纸扔过来。
他拿到抽纸,抽了几张出来,先把自己食指上的唾液擦干净,再把敬长钦唇周的血丝一点点抹掉,然后拨开敬长钦的下唇,不让他咬着。
“我们就快到医院了,你忍忍呢,把自己咬成这样不痛啊?唉,真是。”
“不去……医院……”
敬长钦神志不清地喘着气,在无力的哼哼唧唧中努力说出这么个诉求,但边崇韦仍是没听清。
边崇韦俯身把耳朵对着他,柔声道:“你再说说,我刚没听见。”
敬长钦火热的气息扑到他耳边,哼哼的声音忽然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听得他也突然浑身燥热,没等他真的心猿意马之时,他听清敬长钦说什么了。
敬长钦语气又柔又弱,要不是看敬长钦是生病了,他都觉得敬长钦是在求他,敬长钦一直断断续续说,不去医院。
他道:“你这烧不去医院根本不行!”
敬长钦扯扯他衣角,又跟小声求他似的:“不去……别去……”
“……”
“好好好,不去不去。”
边崇韦摸摸他的头,扛不住他这么示弱,忙让司机把车头掉回酒店,然后自己赶紧点外卖点了一堆退烧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