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长钦失焦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眼神不再那么迷离遥远。
他平静地看着边崇韦,看见边崇韦皱着眉头抚摸心脏时,忍不住笑了,可他眼底并无笑意,那声轻笑也随着鼻息呼出,转瞬即逝。
他问边崇韦:“你不是说,你绝不会被吓到么?”
边崇韦道:“我没被吓到啊,是你的身体自己不舒服。”
敬长钦道:“边崇韦,上次灵魂转换,你就把头痛归咎于我的年纪,归咎于我的身体。这一次,你还想用同样的理由?这类推卸责任的招数,你是不是百用不腻?”
边崇韦如实道:“上次我说的是真的,这次我说的也是真的。我真的没被吓到,是你的身体自己有反应。你的心,好闷,给我闷得差点喘不过气。”
敬长钦闻言,垂眼去看边崇韦抚着心脏的手。那白净修长的手,轻轻贴在左胸前,挡住了一点颜色浅淡的烟疤,却挡不住狰狞深红的长痕。
忽然,那只手曲起了五指。
敬长钦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向边崇韦,“我的心,还很闷?”
边崇韦紧紧按住左胸,弓着背,难受道:“你的心,好像在痛。”
敬长钦眼神微动。
边崇韦又道:“敬总,你的身体是不是有偏头痛和心肌炎啊,早点去医院看一下吧,免得我也遭罪。”
敬长钦沉着脸道:“我没病,你赶紧把衣服穿上去公司。”
边崇韦捂着胸口等了一会儿,等到心脏状态恢复如初,他才拿起皮凳上的衬衫。穿好衬衫,在扣上衬衫扣子前,他又摸了摸肚子上的疤痕。
这具身体很白,胸膛腹部也白,越白,便越衬出这些疤痕的丑陋,像一副美丽的画卷上多了几道胡写乱画的线条,看起来非常碍眼。
他的手放到这具身体上,指尖点着烟疤,划过长痕,停在短疤前。他想问敬长钦这副杰作出自谁手,刚抬起头,就见敬长钦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敬长钦打开他的手,不满道:“我让你穿衣服,没让你动手动脚。”
“在穿了在穿了。”
边崇韦从衬衫最底下的扣子开始扣,一路扣到锁骨处,扣完最后一颗纽扣,他还是想问:“你……在外面和别人解决生理需求,怎么会留下这些东西,看起来,有点,不好看。”
敬长钦语气平淡:“玩得太大,失手了,就会留下印记。”
边崇韦:“玩什么,玩命啊?”
敬长钦:“问这么多,你也想玩玩?”
边崇韦赶紧道:“我只喜欢女生!”
一听边崇韦扯男的女的,敬长钦就知道他又误会了。
谁说直男不敏感?直男不仅敏感而且自恋,只要话题和自己有点关系,就误以为全世界都在觊觎自己这块香饽饽。谁要是气得扇直男两巴掌,直男也只会觉得对方是因为爱而不得而恼火。这就是直男,自信与生俱来。
敬长钦不想和脑回路与常人有异的蠢直交流,对自己的话不作过多解释,转身往客厅走去,留边崇韦一人在衣帽间紧张地干瞪眼。
敬长钦走出房门,又听见边崇韦在他身后喊,“我真的只喜欢女生!就算基因突变喜欢男的了,我也不玩这些!”
他转过头看着边崇韦,沉声命令道:“少在这里废话,赶紧上班。”
边崇韦哦了一声,走到他身旁,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对他劝道:“敬总,虽然每个人都有性方面的需求,但身体最重要,小玩怡情,大玩伤身啊。”
敬长钦睥睨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没开荤的童子鸡,见解倒很多。”
“喂”,边崇韦喊这个喂字喊得很大声,但后面接上的话,声音却小了不少,他道:“那些印记看着很痛啊,关心一下也要被说,真的是……”
敬长钦的指尖动了动。
他挠了一下牛仔裤侧边的布料,侧目,再看向边崇韦。
当边崇韦也抬起目光看向他时,他又错开视线,重新看向前方,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因为他忽然分不清“敬长钦”是谁。
他觉得“敬长钦”不是边崇韦,他觉得“敬长钦”是另一个自己。
像另一个自己在和自己说话,像另一个自己在关心自己。
他感觉他的灵魂和身体,像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只不过它们曾经的存在形式,犹如卯榫结构,合并在一起。而它们如今的存在形式,犹如卯眼和榫头,各自分开。
分开后,身体“敬长钦”,像是终于能够对着灵魂敬长钦说话了。
身体对着灵魂诉苦:我的身体很痛,我需要关心,为什么关心也要被责怪。灵魂,你不仅从不拥抱我,你还想尽办法同别人沆瀣一气。我不如你的愿,喜欢不上异性,你便厌恶我,讨伐我,学别人在我肚子上割刀子。
你明明知道我会流血,我会痛!我会留下一生也无法祛除的伤痕!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我是你!我是你!我是你自己啊!
你究竟为什么!
要这样对待你自己……?
敬长钦咬紧牙关,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他死死抵住这份汹涌而来的澎湃感情,不想再在边崇韦面前失态。
“去公司,路上我再说……”
“啊……”
边崇韦一声似感慨似疑问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他转头看去。
看见“敬长钦”眼里蓄满了泪水,泛红的眼眶不堪重负,有滴滴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在脸颊上滚出两道泪痕。
“敬长钦”伸出手,让他看看被泪水沾湿的指间,道:“敬总,流眼泪了。”
敬长钦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瞳孔微震,脸上写满了惊愕,想问很多,想说很多,但一开口,只能叫出一声名字:“边崇韦……”
“敬长钦”应了一声,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脸上有点湿,一抹,发现是眼泪,见鬼了,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流眼泪?”
敬长钦喉咙发紧,把头转了回来,尽力整理好心神,然后朝玄关走去。
他走路低着头看着地板,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给属于自己的身体“敬长钦”,送上一句时隔多年的关心,他小声呢喃道:“没事的。”
他的身后响起一把声音。
“啊……心脏闷闷的……”
然后又响起几句牢骚。
“敬总啊,你是不是真的有心肌炎?”
“我好想把身体换回来。”
“敬总,你要不再试试写那个合住须知,上次你写完,我们身体就换回来了,说不定换回来的秘诀是这个。”
敬长钦听着他碎碎念,一路听到玄关,然后指着鞋柜,指着其中一双皮鞋,道:“穿上。”
“好,等一下!”
边崇韦转身朝房间走去,敬长钦眉头一皱,马上跟了过去。
边崇韦从书桌上拿起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转身递给敬长钦。
敬长钦没接,只道:“我让你随便进出我的房间了吗?”
“别说进出你的房间”,边崇韦指着那张床,“我甚至睡过这里。”
在敬长钦真的要发火前,边崇韦又很狗腿地做小伏低,他把纸笔塞到对方怀里,然后抓起对方的手,让对方的手按住怀里的纸笔。
他嘴上还不忘好声好气地劝说:“写一次吧,敬总,再写一次吧,换回来,我们谁都方便。”
“给我站好。”
敬长钦见边崇韦言行举止吊儿郎当,也巴不得赶紧换回来,他不能让他的身体跟着这么一个流里流气的主。
他坐在书桌前,先写下了合住须知四个字,然后列出序号,写下要点。这一份合住须知,去掉了不能看身体的部分,增加了卫生部分,相较于第一份,更加充分完整。
毕竟这次,他真的明白了灵魂转换的随机性与不确定性,他必须和边崇韦这臭小子待在一起。
他写完后,用边崇韦的手机拍了张照,然后翻开本子的后一页,把笔放在上面,连本子带笔地推到边崇韦面前,道:“写你的注意事项。”
边崇韦拿起笔,不高兴道:“怎么这次没换回来?”
敬长钦反问道:“我去问谁?”
边崇韦捏了捏下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弯腰伏在桌上写须知。他学着敬长钦先写个合住须知的标题,写完以后却无从下手了。
他就连第一点要写什么都没想好,于是翻开本子的前一页,参考敬长钦的想法。从头到尾看完后,才发现毫无参考价值,因为敬长钦在须知最后标了一句备注:本房内的一切实际情况,最终以房主敬长钦为准。
狗上司!狗须知!霸王条款!
边崇韦心里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但现实中反对的态度却很委婉,他对敬长钦道:“敬总,不能这样吧,那这须知写了不是等于没写,反正什么都以你为准。”
敬长钦点点头:“是啊。”
“你”,边崇韦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我们没换回来,可能就是因为这须知有问题,这和第一份的须知不一样,要不……你再写一遍?”
“边崇韦,别浪费我时间,不写就滚。”
敬长钦站起身,要把本子合上,边崇韦拦住他,连忙道:“写写写,我写。”
边崇韦提笔在合住须知下方,写了一句话,写完就合上了笔盖。
敬长钦瞟了眼那句话。
合住须知:请勿欺负边崇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