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弃”在医院的那晚,叶平川几乎没有阖眼。
他发觉自己一遍遍回顾两人的情感经历,却始终困惑不得其解,是因为从没真正地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人与人对爱的感知和定义,是可以截然不同的。
他和云灯水到渠成地确认关系,几乎没有明确的谁追谁的过程。但如果不是她放水放了个太平洋,其实云灯是非常难追的人。
他认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一种被爱浇灌出的懒惰。太习惯于得到好的东西,太心安理得地接受,太理所当然地以为,在自己感受到爱的时刻,她必定也是同样幸福。
他在最不该偷懒的事情上疏忽大意,自以为比旁人幸运,走了捷径,实际却是绕了弯路。
还好,他醒悟的不算太晚。
感觉脑子被车撞一下还挺值的。
他倒是醒悟了。
云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接了一波前夫哥行为大变的冲击。
最首当其冲的就是,每天的叫早服务对象转换。每当她正在起床的边缘挣扎时,叶平川就会来敲门,拉长声音情真意切地呼唤,“陛下,该上朝了~”
“……”
困意全无。她只能淡定坐起身,对着一脸惊恐的小助理点点头,“辛苦了,待会儿给你发个节日红包安慰一下。”
“这个,就,那什么……”梁天小心地问,“不是说离婚了么?”
云灯说,“不用管他。”
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人活着就是在不断地解决麻烦,而恋爱结婚,相当于给自己制造更多麻烦。
从前她选择和叶平川结婚,是迫切地需要利用他去完成目的。现在骆小花都不在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走入婚姻,对谈恋爱更没兴趣。任凭他怎么折腾,这念头都不会改变。
节前最后一天班上完,组里放了假。跨年夜两个人都推掉了晚会邀请,也没有约朋友聚会。
只有一天的假期,她原本打算待在酒店房间里度过。叶平川却提前申请了航线,带她去泡温泉解乏。
反正只是换个地方补觉而已,她不太在意去哪。事实上,叶平川才跟机组人员说了几句话,从驾驶舱回来就见她已经在床上迅速关机,睡得昏天黑地。
“……”
出发前,叶平川预想过会被她的拒绝。可她这么干脆地答应了,他也并没有太放心。
是知道拒绝了他还会再缠着烦她,不想搞得那么麻烦,她才干脆地答应。不是因为真的想跟他一起出来玩。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她连目的地是哪里都没有问,去玩什么也不关心。有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随性。
放在以前,他会想当然地认为这很潇洒,很酷。是对他全然信任,才会问也不问地跟他走。
可如今再想,这种随性更像是厌世,是对自己处境安危的漠不关心。
“你还要盯着我看多久?”
云灯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睡意朦胧中带着点无语,“怎么还一脸慈爱的样子。”
叶平川趴在床边,捧着脸看她,“如果我说,想保护你。会显得很自大吗?”
他猜到云灯不会好好回答。
果然,她敷衍地给出标准答案:“会显得你这个人很有爱心呢。”
“……”
“什么时候可以降落?”
她睡够了起来,终于对这趟旅途产生关心,转动僵硬的脖子扫了几眼,“内饰好像不太一样了。”
出发时天黑得彻底。她路上就困了,几乎是搭着叶平川的胳膊闭眼走路,上的谁的飞机都没注意。
“新买的ACJ,我特意叫人改装过。”叶平川积极邀功,“之前去迈阿密度假用老叶的庞巴迪飞,你不是嫌内舱那么大床却太小么。这里床是原来的两倍大,够睡了吧?”
云灯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欲笑又止,低头揉了揉脸,一声长叹。
“那是因为你在飞机上睡觉不老实,全程追着我。本来床就是够睡的,可你总是压在我身上,又重又热不舒服。所以,我当时是在阴阳你。”
“……”
原来老婆不喜欢贴贴。时隔一年多叶平川才知道真相,“啊”“这”了半天,有点沮丧道,“你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啊。”
“不想影响你度假的心情。”她说。
“我要是直接说让你滚出去客舱自己另找个地方躺着,你会不会气得让飞机掉头?”
“那也不至于……吧。”他不是很有底气,清了清嗓子,“反正你以后要跟我说。”
云灯摆摆手,没给他承诺什么以后。
她又不知道叶平川这波吃回头草的热情能持续多久。以后的事,等到了再说。
落地管家来接客人酒店,已经开好了夜床。云灯没吃一口宵夜,一进屋倒头就睡。叶平川怀疑晚安香薰里掺了安眠药,猛吸两口倒她旁边。结果半天也没睡踏实。
他睡觉很喜欢抱点什么,以前床上三四个枕头,结婚之后当然就是抱着香香软软的老婆睡,并理所应当地认为两口子就是要这样睡觉,很亲密。
但现在云灯说不喜欢抱着睡。他想到这个,就格外注意地往床的另一边挪,让自己别贴太近。
已经形成的肌肉记忆在短时间内很难改变。他总是刚要睡着就发现自己又抱上了,默默地保持距离,继续睡没几分钟猛一睁眼发现死手怎么又抱上了,再往后挪挪。周而复始。
他一会儿一醒,大半夜翻身翻个没完。把云灯都吵醒了,无奈道,“看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叶平川不服,下床去把空调开到只有十几度。这样就算两个人离得很近,睡着了也不会热。
“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又拿了条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圆润的茧,“如果我再挤着你,你就推我。这样我就能自动滚到另一边去。”
“……”
他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云灯无言地注视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情复杂地起身,把冷气开得更低。
房间里只剩下几度。她打了个哆嗦,缩着肩膀返回床上,抽走叶平川身上的被子,钻进他怀里。“就这样睡吧。”
叶平川真有点想哭了。不敢太用力地抱她,等她睡着才轻轻亲一下,小声嘀咕,“你怎么这么好啊。”
口口声声说着不爱他,都对他这么好。等哪天想爱他了那还能得了?他就知道,他的福气还在后头。
跨年夜的祝福短信塞满手机,谁都没有去理会。天色破晓,智能窗帘悄然落下一半。柔和的光线里,整个房间像巨大的巢穴。
窗外飘起细雪,他们在巢里安稳地相拥而眠。像一对冬眠的穴居动物,整整一天都没出房间。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下午被饿醒才叫了客房服务。窗外也已经变成纷扬的鹅毛大雪,云灯坐在床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拿起手机,开始回复工作消息。
院子里的温泉池水面飘着热汽。她没带泳衣,行李也都交给叶平川去准备。
因为是来放松的,没打算出片,就随便穿点什么,穿不穿都可以。
等餐时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泳衣,兴致勃勃地展示。云灯在回复消息的间隙里抽空瞥了一眼,表情凝固。
一件是海绵宝宝同款柠檬黄比基尼。一件是派大星同款绿底紫花的泳裤。
“是要去抓水母么?”她说,“我真有点想报警了叶平川。”
千挑万选出来两件丑东西。
午餐后她以“还在下雪就去泡温泉很神经”为由,拒绝离开床,更不想出门去玩别的项目。好说歹说,终于勉强答应上号,跟他到峡谷绕一圈散散步。
打了一局大顺风有点太简单,叶平川要跟她换着手机玩辅助。
“可是我打野玩得不行。”她这么说着,开局就抓了两个人头,初步奠定本局mvp成就。
叶平川一边不遗余力地称赞,一边娇滴滴地抱着魔法棒跟在她身边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只会打辅助。”
“嗯,”云灯看着手机,“假装不会玩别的,可以满足一下你带妹的虚荣心。”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他说,“但我以为你是不想玩别的,就喜欢玩辅助呢。”
话音未落,她又拿下人头。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兀自笑了笑,“我以前兼职当陪玩,什么位置都会一点,不也很正常么。”
打了两三局,晕碳那股劲儿上来了,等待复活的几十秒,她歪在枕头上又睡了过去。叶平川没舍得叫她,拿起她的手机,一手一个把剩下的塔推完。
跟老婆双排就不能有败绩。
赢下这局,他也退出了游戏,只是在退云灯的账号时发现,她开了个游戏分身。看样子还登着另一个号。
他鬼使神差地点进去,发现登陆界面的服务区非常靠前,是早在跟他认识之前就已经创建的账号。
应该是她高中时做游戏陪玩的号,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留着。
他没有登进账号,而是退出游戏,也躺下来。毫无困意主打陪伴。
等到她这一阵饭困过去,外面雪也停了。她找不到什么理由再拒绝,只能不情不愿地穿上那件比基尼,沉进温泉池里。
但凡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她是绝对不会穿的。
可跟叶平川单独待在一起,随便穿点什么都比不穿强,否则恐怕很难安安生生地泡温泉。
天然热泉把最近忙碌的疲惫洗去了七七八八。她很快就泡得皮肤发红,全身都松泛下来,趴在池边吃果盘里的樱桃。脸颊鼓鼓地嚼,然后豌豆射手一样把果核吐进骨瓷碟里。
叶平川觉得非常可爱,划着水过来学她吃水果。吐的时候用力过猛,果核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咣一声击中了花盆。
云灯竖起大拇指,“好孩子,真有劲儿。”
“……”
家里来了电话,叶平川跑进屋里去接。隔着一道玻璃门她都听见宋澄锦的骂声,说他穿的什么玩意。
叶平川委屈地把屏幕转过来。她在池边笑着招了招手,只露出胳膊,誓死不愿浮出水面。
好在带老婆出来玩是正事,他因此也得到一番表扬,并且被追问剧组还要拍多久,能不能赶上回家吃年夜饭。
“应该能。”距离除夕还有一个多月。他也说不准,视线望着院子里的人,“到时候再看吧。万一拍不完,那我就留在组里陪她过年了。你们俩有空溜达过来看看我们呗。”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他看起来不像循规蹈矩的人,但长到这么大,一次都没有缺席过除夕的年夜饭。
去年和前年都是云灯陪他回家过年的。今年情形特殊,两人偷摸把婚离了。他从头再来,还没把老婆追到手。云灯不一定愿意再跟他回家。
因此留在剧组过年,反而比他一个人回去跟爸妈解释强。
趁他通电话,云灯靠在池边开了瓶酒店赠送的鸡尾酒,果香馥郁,挺适合没事儿抿着解馋。
刚喝完一小杯,叶平川就通完电话冲过来,核弹似的跳进池里,“好冷好冷好冷!”
“……”
炸开的水花落进她的杯子。云灯面不改色地倒上酒,把这杯混着洗澡水的特调鸡尾酒递过去,“尝尝。”
叶平川不疑有他,仰头一饮而尽,“好浓的水果味。”
“是很香。”她给自己拿新杯子倒酒,很快喝完后舔着嫣红的嘴唇,有点意犹未尽,又添了半杯。
“那时候你还说自己不喜欢酒味,平常都不太喝酒呢。”叶平川感慨,“那也是骗我的吧?”
“我们第一次一起参加饭局的时候?”云灯回忆片刻,“那是因为当时你帮我挡酒,自我感觉很帅的样子。当然要给你表现的机会。”
“什么叫自我感觉……”
氤氲的热汽里,两个人脸颊都红得很像喝醉。她摸了摸叶平川的脸,还是忍不住溺爱一把,“嗯,客观地说也是很帅。”
丝丝缕缕的吐息带着酒香,扰动心绪。叶平川垂下眼,不自觉地盯她的嘴唇,喉结滑动。
视线又热又黏。云灯靠在池边,几乎被他的身形完全覆盖,连同呼吸也快要混为一体。
她倾斜手上的酒杯,用高脚杯的底座抵住他,轻轻往外推。
她没说一句话。叶平川却立刻清醒过来,默不作声地顺着力的方向划水,靠到另一边的池壁上去。
天色黯淡。升腾的水汽萦绕在两人之间,似真似梦的眼睛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