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的话里对迎春多有惋惜和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林黛玉对此并不表态。她只同探春又磕着瓜子闲聊过两句,约好从贾母屋里出来,共同去见过迎春。
彼时迎春还在房中绣花,见黛玉同探春两个人过来,只放下手里的东西,柔声说:“你们怎么来我这里了。”
探春听罢,坐过迎春对面,笑说:“林姐姐近日得了个西洋棋盘,想给你看看。”
不想迎春一听,只说:“什么西洋棋盘的,我也不懂,给我看作何?”
探春一时停顿,下意识看着在门口的林黛玉,只见林黛玉但笑不声,再见身边随侍的雪雁,才发现她竟是把那棋盘已经拿过来了,摆过桌上,才说是:“二姐姐不看看,怎么知道自己看不懂呢?”
贾迎春见状正是愣了一下,她想说什么,又想起先前同邢夫人问安时,对方多少曾劝谈及的教导,到底是连说几句罢了,末了又说,“那我琢磨琢磨。”
林黛玉笑说:“你只管琢磨琢磨。等你学会了教我们,日后我们也有的多有两手可玩的。”
随后就着迎春、探春二人下棋的功夫,靠在窗边看两人下棋的林黛玉也从迎春处抄了本棋谱,接过丫鬟捧着茶钟茶盘。看两人下的津津有味。只等过午时去贾母处吃饭时,才回过神,听送她的探春出门笑说:“你这招不错。下次我也学你。”
“我也就是欺负二姐姐脾气好罢了。”林黛玉道。
她见贾探春叹气:“我倒是希望她脾气不要那么好,可偏着她只要有人安排就觉得很好。”
林黛玉安慰:“这也未见的全是坏事。你若见了我这种麻烦的才是不是。”她身边遇着的,没有一个是让她感到能省心的。
比如长公主。
公主府的女官走后几日,林黛玉同贾母问安时,老人家握着她的手,笑呵呵地谈及:“我是老了,不长出去走动,给不得玉儿你太多的建议,只记得曾先前在南安太妃的生日宴上见过公主一面,隐约知道对方也是个鲜艳明亮,多爱走宴的性格,你们两个相处来应是不会太难。”
“本朝公主照例应是不单开府邸的。但长公主是个例外,对方不仅单开公主府,更在得新朝初起时,如同那内宫中的大太监一般,奏折能直到新皇眼前,兼得有举荐各种官员一步青云。有人拿她作平阳公主比较。我是想攀,但到底没能攀上。”薛宝钗靠过暖炉旁,拿着素样的绣线同林黛玉边织边聊。
贾政拿过林如海为贾敏入京先寄来的杂物,转送林黛玉时,温切叮嘱:“我的好侄女,今日你当上善赞。我这身为舅舅不知道有多高兴,只是叹到底帮不得什么忙。唯有盼望你离家后,要得谨言慎行,在公主府内时时警惕。长公主受有皇恩,政通前朝,伴她身旁既是能登天的好机会,又到底难免会被鱼龙混杂的情况缠上。”
“林妹妹怎么问起这个了?这个身份是在京中挺响亮的,但我却是很少听有人主动谈及。只隐约听闻说过,皇室之中,唯有长公主府上的宴会最多,是唯一一家可同请得六大王府并宫中太子的宴主。因故到底是恨叹自己没有机会结交这等人物。”贾宝玉只聊了几句,眨眼就拐到宴会同姐姐妹妹上了。
王熙凤前脚刚把平儿发去对账,后脚见过来的林黛玉便笑说:“诶呦,问我吗?你问我那你这真是问对人了。我头两年未出嫁时,听我舅舅提过对方很多次,虽然也听不懂舅舅具体在说什么,但想来长公主是出力了不少的,你能同她攀上关系,那真是前途无量。”
很显然,这几天,林黛玉听过了不少对方的传闻。
虽然这些传闻非但没有能帮她勾勒出来长公主的形象,反而把对方的形象映射得更加光怪陆离了。
同样光怪陆离的还有公主送来的那只鹦鹉——那鹦鹉在那天晚上后,便是在也没说过唱词,只给紫鹃养在正堂里当个摆件,偶尔遇见陌生人时,就扯着嗓子嘟囔两句,倒是院子里最好打理的东西,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喜欢上了学鸡叫。
如果抛开这些细节不谈,同长公主定过宴贴,再等贾敏过来的这段日子无疑是林黛玉在贾府里过的最舒服的一段日子。整个荣国府里的所有人都对林黛玉毕恭毕敬,不仅送来的例分总是第一批,连餐点饭肴都先随着对方的喜好去做,而普通的丫鬟婆子过林黛玉的院子时,都得慢下脚步,担心着不要惊扰对方。
“上一个有这般待遇的是大姐姐。”贾迎春垂着眸,她看着同林黛玉下过半轮的棋盘,斟酌着落过棋子,边看谱边说:“那时候我娘还没有死。我跟在她身后,过年时来老太太处参拜,就见着大姐姐坐在老太太的边上,场面像极了现下。”
林黛玉咽下枣果,抿了口茶水,将手上的黑子贴着贾迎春的白子落下,“这话怎么说?给我讲讲?”
“我早忘了。”贾迎春笑说,她对着棋盘琢磨了好会,才又下了一子,将林黛玉的黑子提起三颗,但到底还是没能挽救回来中盘局面,“我只记得那时候大姐姐正合着老太太商量什么,她们聊过一会,便是老太太问过当时的大太太,叫我要学围棋。”
她这盘棋不甚抵得过林黛玉,但是也没有任何态度。见又是一条大龙被杀,便主动提出放弃。只叫司棋将盘面收拾好,重来过一局。
林黛玉在这个过程中,又抿了一口茶,只听着贾迎春慢慢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大姐姐学了琴,而府里有四个姑娘,老太太想着要凑个琴棋书画,既然我排第二,便是教我学了棋——我棋下的其实不甚得好,只想着不若同三妹妹换换好了。但既然学了,那就学下去吧。如听太太同老太太的,怎么说,怎么做就是。”
迎春话一落下,林黛玉便是知道了迎春前些日推脱的意思,笑说:“所以你见我送你西洋棋盘,又想起你大姐姐同旧日的事情了?”
贾迎春对此默不吭声,她只得着林黛玉的目光一时把她逼得有点紧了,才吭声说:“好像有点。前些日子等林妹妹离开后,我又是细看了棋子,见这棋子竟是用上好的黑白汗玉配出来的,乍一看竟像是宫中的东西,免不得想起了大姐姐。”
“没准真有可能。”林黛玉抓了两颗手边的黑棋去猜先,等贾迎春落了棋,两人一数,迎春竟是正好抓了八颗,便是换过棋罐重开,“其实看到那棋盘时,我倒是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有个哥哥,我们两个小时候也胡乱下过几盘棋,不过课业一多,就没时间再玩了。”
两人推棋交子。林黛玉前两盘都是持黑,到第三盘时,换了子做白。一时还不太习惯,谈论着过去的事情,一个不注意,就见迎春把自己一条大龙包了尾,眼见着就是死局,一时免不了犯了难——现在跳出去围杀棋盘的另一面还能换子求胜,但这条生死未定的大龙那就是必定要死了。
贾迎春见林黛玉犹豫,她试探问:“你想保吗?”
“我应该是再努力一下,就准备弃掉了。不过我哥哥有时候逗我玩的时候,他会保。”林黛玉看着棋面,在对侧角同迎春换了棋,“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同我调笑说,他下着下着,就桌子上这条大龙动了真感情,宁愿输了也想让他活下去。但这条大龙到底还是死了。他坐在我身边蔫巴巴的,说如果我再努力一下,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我倒是觉得救不救没什么不一样的,该败的棋早晚要败。”迎春看着林黛玉新开的一角,落子把对方的那条大龙钉死,“不过我倒是好了奇,林妹妹当时怎么回复的?”
“你不知道,他哪是要我给他出主意,分明是要我哄。”林黛玉抿着唇笑说,她又抓了一把子,成飞燕守角,贴近迎春在棋盘另一面下的子,“所以我从边上站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再来一盘吧,咱们两个才一比一平了,没分胜负呢。”
“从这个角度上讲,你把书给我,没准这个点我还有时间能把你救救。”
林怀谨对着一听‘皇后要过来看功课笔记’后,忙是慌不择路想回床上称病的太子双手抱胸,笑着开口劝说,却不想反被太子回话道:“你根本不知道……母亲对我一向很严。”
“有多严格?”
“……她一直希望我是个正常人。”
这话林怀谨一听就叹气。
太子读书进度很慢,这点林怀谨是知道的。对方不好说是先天禀赋不足还是真的才此道上不感兴趣,表现的水平确实不佳。处于正常人和稍微有点问题之间的程度。
所以林怀谨完全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也清楚对方的进度究竟差多少,便径自拿笔换过太子的书本,只将自己先前抄给对方的纸张简单改过些许,抽了点能用的夹到书中,只凭记忆点过礼记前篇的句读,笑着叫从里屋又凑过来的太子先把他圈出来的这几句话抄上,够糊弄人了。
“我……”他隐约听见似乎有脚步声若隐若现,当即开口,“臣见太子如此勤奋,便是先退了,太子只记这几章就是。”
皇后过来同太子问学这件事情,林怀谨就不想瞎参合。
然而皇后确实来得比林怀谨预料的早,他还没溜干净。就在太子的殿外见到了持着凤仪的皇后。对方见到林怀谨,也如林怀谨想的一般把他叫住,闲问过太子当下的情况,才让林怀谨在宫殿外同女官一起候着。
林怀谨只等皇后确定进殿了,才抬头松了口气,见过同他一并在殿外候着的女官。
那一瞬间,林怀谨愣住了。
眼前这位女官,他在贾府看过对方的画像——丰美,富贵,娴柔。尽管不敢完全肯定,但直觉告诉林怀谨,眼前皇后带来的这位女史就是贾元春。
而贾元春显然比林怀谨的反应淡定很多。她见林怀谨抬头,像是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只同林怀谨眨眼微笑,口中无声说过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