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谨一直目送王嬷嬷消失过角落后,才合上门,重新拾起他刚才放下的书卷。
说是书卷其实不准。在王嬷嬷没过来前,林怀谨在给太子改诗。这孩子的诗看的他有点头疼——说起来他先前有头疼的问题吗?
未有惑星暗四宿,岂见日月食昏晨。
夜风不动寒欺梦,山色全冥寂满神。
白羽拂弦尘莫惊,玄冰凝匣血无痕。
采使鸾鸟问谛听,独见长街客路人。
……词韵格律一概先不管,这孩子的诗歌调子怎么起的这么悲怆?
林怀谨揉揉太阳穴,他搁着已经把太子的这首诗看了半个时辰,却只是斟酌着改了两句。
未有星汉照四邻,应见日月醒昏晨。
夜风不动天欺梦,山色全冥地空满。
他对这个‘地空满’不太满意,但是试过‘地满神’,‘地无空’,‘地为神’一列用词后,到底还是先暂时把‘地空满’这句话摁在了上面。然后转着笔去思考下面两句——颈联倒是不难改。但是尾联……
也就是新皇不怎么在意他这个儿子,不然这玩意但凡有人送到对方耳边,真的不会找骂吗?
林怀谨感觉他真是比太子还操心对方身为太子的言行举止。
白羽拂弦尘未拭,青风凝匣刃无新。
以象征春日的青风去改玄冰,这句改的方向其实和林怀谨上殿时用的那句“时清不用干戈事,拟向青霄致太平”是相似的。大抵说的都是身处好时光里,就不用打打杀杀。
林怀瑾知道太子对这种话总有些说不明的排斥,但他停顿片刻,到底还是直接用自己的风格,给太子重写了一句尾联。
长船万里渡凌云,直帆一念幻太虚。
这句尾联相当不出意外地在送回去后,被太子点名了去说。
“你要这么改,不若直接把李太白的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给抄上去。”言下之意,没什么新鲜意思。
林怀谨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凌云渡乃是我用的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太子把头从诗歌上抬起,望向一边眉眼含笑的林怀谨。
“凌云渡乃是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要过的最后一渡。唐僧就是在这条河上,脱去凡胎,修得真身的。”
“那后半句呢?”
林怀谨愣了一下,一时在脑海中搜罗不出合适胡诌的内容,便讪笑说:“你当有个太虚幻境吧。”
这话就是胡诌了。但‘凌云渡处渡凌云,太虚幻境幻太虚’,这个近似于回文的诗词意象确实很有意思。
太子托着腮,看身边的林怀谨低头垂眸,给他继续认真矫正功课上的疏漏,突然冷不丁地抽了一句:“你在意长公主吗?”
“怎么说?”
“那首诗是写她的,我见你这几日有点过分在乎对方了。”有些事情不能明说,就用诗歌点了。
林怀谨愣了一下。他第一反应是反思自己思念林黛玉的念头真的那么明显吗?
第二反应……如果剔除太子似乎隐约带着敌意的主观想法,那什么样的人才被会用得上‘惑星’这样的词开头来暗示自己?
“…云边晴日初作髻,花下笑颜忽回鸾。明镜未许映玄女,凤鸟拜歌入翠钿。”
长公主突如其来的要求确实把林黛玉给整得愣了神。但镇定片刻后,林黛玉就开始搜罗自己脑内的词汇,迅速排列组合出了一首应制诗。见着长公主食指点了点唇,问林黛玉说:“这回鸾是什么意思?”
回鸾一般指的是婚后三日女偕婿归省父母。但它还有另一重意思:“百凤回鸾,天降吉祥。”
林黛玉柔声细细解释这一点。长公主听过林黛玉的说法,笑吟吟地开口:“你这性格不错,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这不是作为伴读最基本的吗?
林黛玉有些茫然,但她很快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她听见长公主下一句说:“我给你当伴读后的第一个任务,现在你去帮我把文华殿那群老混蛋留的一堆女课写了吧。”
“……”
作为探花家的独女,林黛玉是向来不多学女书,女红的。但她此时多少有点庆幸,当年为了等林怀谨的进度,自己到底还是翻了几卷书,不至于对着长公主甩过来的这些卷本手足无措。
“好奇妙,原来这世界上当真有一目十行的人。”
长公主本来是想继续同着丫鬟赌花牌的,但竹牌没打过几巡,却是被边上的林黛玉吸引,主动坐到对方身边。
她先前只注意到了这张脸真是漂亮,确实未见到身段竟然也如此风流窈窕,娴静时又别有另一分幽淑,像是摆在室中的兰花。
“她好看吧?”长公主转头问。
这是在和谁说话?林黛玉愣了一下。她就听着房间的暗角中突然传来鹦鹉扑打翅膀的声音:“姑娘好,姑娘真漂亮。”
原来这房间里还有一只鹦鹉吗?
林黛玉慢慢同长公主誊过了文书,见长公主还在看着自己,转头只笑说:“公主很会训鸟。”
鹦鹉其实是很吵的宠物。但林黛玉在室内留了那么久,竟是未听到对方吭过一点不该发出的声音。
“这有什么困难的,你要想学,我教你。”长公主听言笑说。她说到一半,见林黛玉认认真真地望着她,一时想起了什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犹疑了一下,“嗯…在这之前,你是不是也听过我打死烈马的传闻。”
林黛玉眨眨眼睛,平静道:“臣女非京中人士。只是看公主仙姿靓丽,难免多看了几眼。”这也不是瞎话,长公主长的确实好看。
她见长公主笑着说:“多夸我,爱听这些。我自己不懂这些什么诗啊词啊,但是可喜欢懂这些东西的人了。”
…嗯?不懂吗?
那高嬷嬷说的那首诗…是公主藏拙了还是?
林黛玉犹疑了一下,按下心中的疑惑,只认真听长公主转过头说训鸟的经验。
“靠打是不管用的…嗯,管一点点用。”长公主笑说,“你得让它知道自己是最好的选择,离不得自己才好…”
林黛玉安安静静地听,她等长公主说完,见她口渴,自是同对方酌了杯热茶,看对方一口饮尽后,好奇地问:“金陵什么样子?我还没去过呢。”
“金陵吗?嗯…公主可听过一句诗:五马人生最贵,金陵自古繁华。”
那是她总会留几分怀念的故乡。这处跨过千年历史的古都,在本朝远离政治,成为京城的影子后,更是有某种迤逦,颓华,雾影重重的朦胧感。
好像京中将发生的一切都会在这里预演。
“我有时候总在好奇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新事物,哪怕我知道它可能没那么好。”
长公主听着林黛玉将金陵同姑苏的旧事娓娓道来后,点评了一句。末了望着林黛玉,像是想起什么,抿唇笑了一声,便说:“我有点喜欢你了,你什么时候正式来我府上住?”
林黛玉答:“应是等母亲到了,把家搬过公主府边,就是正式来陪侍公主了。”
“这可不好,谁知道你母亲什么时候来。”长公主笑说,“若是明天你母亲没来,你就收拾收拾行李,从那荣国府搬出来住我这里,我住东房,给你住西房如何?”
这可不符合礼制,而且祖母会伤心的。
林黛玉第一反应是这个。但是她斟酌了一下,却是转了个弯子,未提自己,只笑着问:“公主倾国倾城,却是可知这“倾国倾城”的典故来自何处?”
“你说。”长公主想听听林黛玉能说出点什么话。
林黛玉见此事能成,便是清了清嗓子,柔声唱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倾国倾城,乃是出自平阳公主给其弟汉武帝所荐美人的乐曲,唱的是后为孝武皇后的李夫人,但李夫人能最后仍伴君侧,却并非此曲之功。”
长公主眨眼:“那凭借的是什么?”
林黛玉眼眸微垂:“圣人言,为人妻不修容貌,不得面夫,实不敢以此面目见殿下。”除了把陛下改了殿下外,这是《汉书》的原话。
她可以姿容出众,亦可以才情胜貌。
“长公主垂爱,臣女便是想长久。因故更是谨慎,珍待这份优遇。不敢仓促入职,以恐伤了公主的重视。”
林黛玉希望这话足够说动长公主打消她一时突然的念头。而对方显然停顿片刻,上下盯过眼前的林黛玉,似想起什么,才笑了两声。
“你真有趣。”她意味深长地开口,“若是我有这样的美人,定是舍不得献给哥哥的。”
林黛玉默不吭声。见状,长公主托着腮,她眨眨眼,似笑非笑:“好吧,好吧,我不拦着你,但等你回去后,我要送你点礼物。”
什么礼物需要回去再送?
林黛玉有一种预感:长公主所说的礼物,大概率不是什么常见的礼物。